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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雄杰
    被杨梦龙那冰冷的、充满杀气的目光盯着是什么感?
    别人不知道,反正张凤翼可不好受,仿佛胸口被人狠狠击了一拳似的,骇然倒退两步,面失血色,拉住何燧的手嘶声叫:“何总兵,这伙强人趁火打劫,截杀朝廷命官,丧心病狂,你速速带兵上前将他们诛灭,不得有误!只要你能将他们诛灭,老夫以人头担保,定让你官升三级,封妻荫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如若不将他们诛灭,我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神情狂乱,官帽歪倒,头发披散,士大夫对武夫的高傲和不屑都被抛到了九宵云外,现在他就像一个快被淹死的落水者,何燧就是他眼中的救命稻草!这种反常的举动着实把何燧吓了一跳,本能的想点头,但是看看那面黑色猛虎旗,再看看那上百名面对数千溃兵面不改色的黑衣士兵,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正犹豫着,那位刚刚砍了一名知府的青年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中气不足,然而却跟闷雷似的,一开口就震得所有人心头直颤:
    “我是杨梦龙,大明冠军侯!”
    冠军侯!
    何燧两腿一软,险些就跪了下去。难怪他杀个知府如同杀鸡,难怪他带着上百名士兵就敢挡在几千溃兵前面,人家是大明冠军侯啊,这个世界上他不敢做的事情,五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张凤翼凄厉的狂叫:“别听他妖言惑众!杀了他!杀了他!”
    众多官员惊恐的尖叫:“杀了他!杀了他!”
    当然没有人听他们的。
    杨梦龙看都没看这些小丑,只是看着那几千溃兵,咳嗽着说:“我原本在台湾养伤,得知辽东事变,马上赶了回来,尽聚三军,火速驰援辽东,我本人带着亲兵昼夜兼程,想尽快与皇上会合。但是走到真定的时候听说九边防线崩溃,山西、陕西、宁夏局势糜烂,建奴鞑子潮涌而来,一发不可收拾,只得临时改变主意,翻越太行山赶往太原,但是还没到阳泉,太原便沦陷了……”说到这里,他冷笑起来,盯着那几千面有愧色的溃兵,声音提高了三调:“你们可以啊,干得真不错!太原是天下闻名的雄城,历朝历代要攻克太原都得耗上数年甚至十几年,你们倒好,一仗没打便把它丢给了敌人,头也不回的南逃!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边关将士犹在浴血奋战,你们有什么脸南逃!当官的被猪油蒙了心,你们这些山西子弟也跟着犯糊涂,不顾家乡父老死活了是吧?你们还是男人吗!?老子带人堵在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们,想往南逃,可以!不过,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一众军官将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杨梦龙是大明的战神,也是千千万万明军将士的偶像,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他,但并不妨碍大家狂热地崇拜他。如今这位大明战神拖着病体,带着百余亲兵挡在了他们前面,告诉他们此路不通,他们该如何是好?真的杀了他,然后跨过他的尸体继续南逃吗?
    杨梦龙冷然说:“我的大军还在几百里开外,我身边就这百来名亲兵,而且一连骑了好几天的马,已经没有力气厮杀了,你们几千人马要杀了我们南逃,容易得很,只要你们过得了自己良心那一关!只要你们不怕死了进不了祖坟!我就数五声,五声之内你们必须作出决定,要么杀了我继续南逃,要么随我转身返回阳泉,与敌军死战到底,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他猛然竖起了一根手指:“一!”
    数千溃兵寂静无声,千万道目光落在那道瘦弱的身影身上,除了崇拜还是崇拜。国家危难之际拖着重伤未逾的病体昼夜兼程的赶路,三军未动,统帅先行;战局糜烂之际带着一点亲兵义无反顾挡在了数十倍于己的溃兵前面,什么是男子汉?这才叫男子汉!追随这样的统帅征战沙场,哪怕是战死,也不会有遗憾吧?
    杨梦龙竖起第二根手指:“二!”
    张凤翼面部扭曲,神情狰狞,瞪着何燧厉声说:“他是冒充的,别听他胡说八道!马上杀了他!否则本官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这位曾经高高在上、气度雍容优雅的上司,何燧只觉得一阵恶心,他头一回知道,原来这些曾不可攀的士大夫也会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听从这样的人的命令,被他们支使得团团转,简直就是一个男人的耻辱!
    杨梦龙竖起第三根手指:“三!”
    几名将领额头冒出冷汗,目光落在何燧身上,低声说:“大人,该如何是好?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如何是好?
    看着那些始终沉默不语,据守在那道简陋的防线前的河洛新军亲兵,看着他们身后上万两眼喷火的山西子弟,还有大道两边一眼望不到头的难民,何燧头大如斗。真要杀了杨梦龙夺路而逃么?要杀杨梦龙很容易,他身边就那一百来人,几十个打一个,踩都把他们给踩死了,然而士卒肯服从这样的命令么?杨梦龙可是大明的战神,明军将士心中的偶像!他真要下令杀了杨梦龙,只怕河洛新军身后那几千山西子弟,还有大道两边的无数难民都要扑上来跟自己拼命!难道他还能将这几万,十几万人全部杀了不成!不要怀疑,杨梦龙真的有这样的魅力,能让千万人甘心为他去死,因为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真心实意的替万民谋取利益!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就是中国的老百姓。他们心里有一秆称,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他们很清楚。
    再看看那些衣衫褴褛、两脚冻得赤红的难民,何燧捏紧了拳头。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祖父。他的祖父是边军出身,勇猛善战,没少跟蒙古鞑子干仗,最牛的一次孤身杀入敌阵,割回八颗鞑子的人头,把上官惊得瞠目结舌。这个老人都六十多了,每天仍然舞枪弄棒,摆弄石锁,打熬力气,对儿子挖空心思拍马钻营之举十分不屑甚至是厌恶。他经常对何燧说:“穿上了这身战袍,就该踏踏实实的在军营里打熬力气,训练士卒,修缮兵甲,钻营取巧只是旁门左道!你爷爷我戎马一生,不知道跟鞑子恶战过多少场,在鬼门关爬出多少次,在边关赢得了一个‘何老虎’的威名,每次带兵出巡看到百姓亲热的叫一声‘何老虎’,比升官发财还要高兴!这可是我用数十次大战挣回来的,我杀了多少鞑子,救下了多少百姓才换回这么个名声啊!你爹功利心太重,他也就只能享受我攒下的这点阴德过活了,别指望能有多大前程。可你不一样,你天资聪颖,又能吃苦,只要你踏踏实实的带兵,踏踏实实的打仗,再加上祖上积下的阴德,当到参将是不成问题的,你要是能走到这一步,爷爷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开怀一笑了!”
    他的前程比爷爷想象的还在远大,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总兵。然而这个总兵,却不是靠战功换取,而是靠钻营投机,讨好上司,并且娶了前山西巡抚的女儿换来的,用这种方法当上总兵,只怕爷爷在九泉下知道了,也不会高兴吧?还有这次,大敌当前,自己居然听从上级的乱命,焚毁太原,抛弃百万黎民百姓南逃,只怕已经将祖上那点靠无数次血战、拯救被鞑子蹂躏的百姓积下来的阴德给败光了吧?一错不能再错,如果杀了冠军侯继续南逃,自己会不会因为做了太多人神共愤的事情而断子绝孙呢?
    杨梦龙竖起第四根手指:“四!”
    四野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沉默,数千溃兵的目光都落在何燧身是。转身去迎战滚滚而来的蒙古、满洲铁骑,九死一生;杀了杨梦龙南逃,良心杀安!这是两难的选择,到底如何决断,何总兵你倒是说句话啊!
    蓦地,青年的怒吼,妇人的尖叫,老人的怒骂,震天动地的响起,汇成一个狂雷在溃兵们中间炸开:“你们要南逃,先从我们尸体上跨过去吧!!!”
    何燧浑身微微战栗,摘下头盔上前几步,冲着杨梦龙轰然拜倒,朗声说:“罪将有何胆量,敢在侯爷面前拔刀亮剑!何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宽恕,只求追随侯爷的战旗北返,战死沙场,以死赎罪!”
    众将领齐齐拜倒,齐声叫:“战死沙场,以死赎罪!”
    数千溃兵一层层的拜倒在地,以死赎罪的呼声响彻四野。张凤翼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幕,手足冰冷,浑身战栗。简直就不敢相信,区区百余亲兵,再加一群临时集聚起来的民众,居然就让数千溃兵俯首贴耳,惟命是从了!杨梦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到底对这些溃兵施了什么魔法?一时间,这位上任才两三个月便将山西局势败坏得无以复加的巡抚大人只觉得万念俱灰,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在他身后,一位知府更是闭上眼睛,喃喃说:“完了!”
    杨梦龙看都没有看那些文官一眼,他怕污了自己的眼睛。他看着拜倒一地的溃兵,沉声说:“很好,你们的血性总算还没有被磨光。现在,听从我的命令,后队改前队北返,目标,阳泉!我就在你们前面,我将第一个走上战场,也将最后一个离开战场,如果我后退一步,你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可以砍我脑袋,而你们如果敢转身逃跑,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敌军此次倾巢出动,绝不是想抢点东西那么简单,他们是想灭了大明,让亿万汉家子弟给他们为奴为婢!不想给异族为奴的,不想将自己妻女送给异族淫辱的,跟我来!”说完翻身上马,带着那为数不多的亲兵径直朝数千溃兵走去,完全没有想过这些溃兵可能会突然发难,将他们斩成肉酱。
    溃兵们纷纷两边让开,带着狂热的神情目送他们从自己中间穿过,握着兵器的手青筋都出来了。
    多少年了?
    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在异族入侵、大厦将倾之际有人挺身而出,身先士卒,冲他们大吼一声“跟我来”,然后义无反顾地带着他们迎着敌人进攻的锋芒杀去了?
    何燧大吼:“后队改前队!跟上!我们打回去!”
    数千将士放声狂吼:“打回去!打回去!”集体向后转,后队改前队,追随着那面黑色战旗大步向北,无一人回头。而在他们后面,成千上万的山西青壮子弟拿着乱七八糟的兵器纷纷跟上,同样是义无反顾。正如杨梦龙所说,此次敌军倾巢出动,绝不是想抢点东西那么简单!那些官员连脸都不要了,千方百计破坏山西、陕西的防务,他们是想里应外合,灭了大明的!国都要亡了,哪里还有家?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与其像条狗一样在自己的国土上四处逃窜,看着举国沦丧,举族为奴,不如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还有勇气痛痛快快的战一场,狠狠地咬鞑子几口,死也死得干净!
    张凤翼等一众文官想逃,却哪里逃得了?都被五花大绑扔上马车,随着大军北返,倾听着那沉重而迅疾的脚步声浑身发抖。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些被他们视为草芥的士卒、百姓,竟是如此如的恐怖,越过了他们的底线之后竟然会变得如此可怕!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他们已经无路可逃,只有给杨梦龙祭旗的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