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医院掩藏在大片厂房之中,丝毫不起眼,只有通过不断进出的汽车可以猜出几分。车身上喷绘着一个巨大的红十字符号,或盖着一幅印有符号的大白布,用以警示交战双方,——医疗机构受日内瓦公约保护,任何军队不得侵犯。
罗大凤不再忙得脚底朝天,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保护张治中将军人身安全,防止任何方式的破坏。
随同警卫有两人,外表与普通士兵没两样,唯一不同之处是那双眼睛,闪着寒光,充满狼一般的凶狠。第一回见面时,张将军笑着对罗大凤介绍:“他们是我们军中的哼哈二将,你也甭管他俩姓甚名谁,管高个的叫大李,矮个的叫小白,就行!”
两个警卫听张将军介绍,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真跟庙里泥菩萨似的。罗大凤心里琢磨:这两人是不是生下来就不会笑啊?脸皮绷得像钢板一样。
张将军中等身材,国字脸,留着寸头,挺和气,没有高级将领的大架子。正如院长所说,没人认识他,换上便装往人堆里一扎,准保找不出来。
战地医院条件简陋,连像样的病房都没有,更不要说贵宾房之类的单间,张将军却毫不在意,因陋就简随遇而安,不见丝毫将帅傲气。
整个医院几百号人除了院长和罗大凤,再无人知道张将军的真实身份,包括协助院长治疗的医生和护士。院长也不允许其他人随意靠近,理由是:这是一名传染性极强的伤寒病人,必须隔离看护。
张将军的饮食起居、打针吃药都交给罗大凤负责,罗大凤成了24小时贴身照顾的私人护理,对此她不仅不感到厌恶,反而心甘情愿,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得到这种殊荣呀?一个令日军闻风丧胆的抗日将领,每天与他朝夕相处,难道不觉得荣幸吗?
大李和小白警惕性非同寻常,外表粗犷不拘言笑,内心比谁都细,罗大凤观察过多次,确实如此。
有几个细节可以说明这一点。
首先是输液、打针、吃药这些小事,大李和小白必须亲自在场,亲眼目睹,连配药都要跟着,只差没有先尝试了。
其次是喝水吃饭这种琐事,大李和小白必得以身试法,先喝先吃。罗大凤每次都要皱起眉头,口中喃喃自语:“太不卫生了!这么做和吃口水有啥区别?”
如果说罗大凤是24小时提供私人看护的护理人员,那大李和小白就是张将军的两件贴身铠甲,睡觉时都不会脱下,一个人睡在他身边,另一个人守候在门口,随时准备以命相搏。
罗大凤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在中国五千年悠久历史长河里,有一种人名叫“死士”,古来有之。最早源于官宦人家豢养的家丁,像丫鬟一样,卖身为奴,把命都交给了主人,还有什么不舍呢?
院长很忙,每天只过来治疗两次,张将军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养,以看书居多。罗大凤文化程度有限,但书名还认得全,好像是《曾国藩家书》、《孙子兵法》、《史记》等,都是线装的大部头,而且显然年代久远,颜色已经泛黄。
有一回张将军又在聚精会神看书,罗大凤忍不住问道:“将军,这书有啥好看的?里面有人影么?”小时候她经常听教书先生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既然书里面有黄金屋和颜如玉,肯定住着人咯,穿绫罗绸缎的公子小姐,骑高头大马的英雄豪杰,肯定很热闹。
张将军盯着她看了几眼,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回答:“这书本里当然有人喽,喏,可别小瞧这些书,里面有千军万马,有千里山峦,有万里长河,几个人算什么?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罢了!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书籍的妙处不可言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