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竹叶,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探花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虬髯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嗄声道:
“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探花动容道:
“你要走?你也要走?”
虬髯大汉黯然道:
“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虬髯大汉黯然笑道:
“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探花道:
“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虬髯大汉叹道:
“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你也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探花默然半晌,长叹道:
“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虬髯大汉惨笑道:
“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探花说话,接着又道:
“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探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
“你要到哪里去?”
虬髯大汉长叹道:
“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
“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探花霍然长身而起,道:
“一言为定?”
虬髯大汉道:
“一言为定!”
“赵兄弟,以后我就不能够在这里照顾我家少爷了,以后少爷还请你帮忙进行照顾!”
虬髯大汉对着赵子成一拱手说道。
“铁兄放心,你有什么事情尽情去做,李兄不光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对手,我现在的一身功力并没有完全恢复,在我的功力恢复之前,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了李兄的!”
赵子成直接的说着。
“好!有赵兄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虬髯大汉一躬身说道: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赵子成拱手说着。
几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
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探花只是淡淡道:
“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曦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鸡啼声传来,大地已经苏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探花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虬髯大汉忽然停下了脚步,勉强笑着道: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探花又走出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株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
“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
“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探花,低着头自李探花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
“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探花仰天叹道:
“得友能如龙啸云,夫复何恨!”
虬髯大汉道:
“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探花笑了笑,道:
“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将压了下来,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过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探花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探花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探花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探花。
现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蕃。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齐吃过血淋淋的生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