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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五指峰
    寒凉如水的秋夜,窗边一盏小油灯静静亮着,老旧的窗花照在窗外青石砖地上,依稀可见是一对鸳鸯,只是这鸳鸯的影子同样显得破旧,不如早年光景了。
    推开窗,外面的秋风趁机涌进来,小手的主人“呀”了一声,小油灯趁机熄灭。好在今晚难得晴朗,皎皎星辉下,只见推开窗的是个少女,模样看不清楚,身量倒是纤纤,想来年纪不大。她朝西面的大宅看了眼,那里一片灯火通明,与这边恍如隔世。
    窗外有棵高大的碧游,晚秋正值花开季节,但此地常年雾深露重,这树一直不曾开过好花,也就被人冷落在那了。
    正看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来到窗前,来人轻轻扣了扣窗,喊了声“四姑娘”,然而过了许久无人应答,这人也懒得再问,趴在窗上看了看,也瞧不清里面,不由埋怨:“这四姑娘也是的,难怪不受待见,老爷有话吩咐,她竟睡下了,平日也不见这么早睡。”
    屋里的少女就是四姑娘,她听得清楚,这是府里二娘的丫环。四姑娘不敢做声,假装自己真的睡下了,直待到那丫环远去,才悄悄站起来。
    只见她瘦消的身子猫起,腰板发力,轻轻一跃直接从狭小的窗上钻了出去,落地无声,之后在院中几个转折,就此溜出去了。
    四姑娘生在武学世家,虽然极少得到指点,却耳濡目染,会些轻身功夫,此时来到院中,西厢那边交谈声也传了过来。
    “谦儿,你初悟破点,算是真正的武者了,将来入道、行侠、礼佛、仕儒或者别的,全由你喜好,但我叶家本是道家属宗,我还是希望你入得道门。”
    “我明白,父亲。”
    “明白就好,明日家考,你是我这一脉最大的希望,只要你战胜那叶子楚,未来这五峰,自有你一峰。”
    “是,父亲!”
    “切莫大意,传闻那叶子楚已经悟透破点,与我都持平,当然,这其中有多少水分,明日一战便知……”
    交谈的两人是四姑娘的父亲叶众和长兄叶子谦,后来还有几位妇人和少年插话,一群人说到高兴处,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四姑娘情绪有些低落,一直压着声息,出到外面后长吐出舌头舒了口气。
    每次夜半出门,就这段路最是压抑,母亲早亡,父亲冷漠,她在家中也不受待见,长幼教诲这些事早与她无关了,好在她一向恬静,也不曾争夺什么,是以没遇到祸事。
    抬眼四顾,这个地方星月皎洁,四周却一片黑乎乎,根本看不到踏实的地面,再仔细看,只见岩壁高悬,这里竟是在一座山顶上!
    目力远放,隐隐可见相邻还有四座山峰,五峰林立,状若五指,峰下不知深有几许,皆密林遍布,秋虫嘶鸣,偶尔还有猛兽酣叫。
    五峰林立的奇观天下少有,而位于帝国滇南一带的,唯有名闻遐迩的滇南五指峰了。
    有县志为证:
    “滇南有五指峰,四面险峭,上下不易,梁人以为绝,遂平其顶,建筑其上,上下四方绳以巨索各四,复贯之,束其正,以为交通。”
    文中的五指峰,就是这里了,而四姑娘所在的这一峰只是五峰之一,她和家人世代生活与此,对人们口中神秘莫测的五指峰当然十分熟悉。
    秋日本少雨,滇南一带却是例外,尤其五指峰这片地域,一年四季几乎从不断水,山体四壁被雨水刷平,青苔滑石遍布,一般人上下峰完全是奢望,然而这些却无法拦住四姑娘,只见她绕过围山护栏,路经一处下坡后,来到一处开阔地。
    入眼处,一条数人合抱的巨大黑索横空而出,绵延数百丈,也不知向前延伸到哪里,只能隐约看见前方似乎是五峰中的另一座。
    四姑娘驾轻就熟,轻松攀上巨索,这巨索如此粗大,站在上面犹如站在大桥上,无虞跌落,但那两侧黑漆漆的景象着实骇人,再加上耳畔山风习习,下方虫鸣鸟叫,一般人站在这里都会腿软。
    四姑娘早已习惯,却没有沿着巨索向前走,而是来到巨索穿入山体的位置,那里的平滑山壁被人凿空了一段,竟形成了一条延伸到山体另一端的窄峭山路!
    没人知道这样的山路是如何凿出来的,人们只能想象,那是巨人在峭壁上的凌空一笔,除此以外没别的解释。四姑娘接着攀上这条山路,一直走到山路尽头,在这里,另一条巨索豁然出现,同样贯穿了山体,但并不是横穿,而是斜斜刺向地下。
    综合眼前所见,不难想到,这座巨大山峰竟是被两条巨索垂直贯穿,束缚在此地的,这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雄关奇景,鬼斧神工,莫过于此了。
    四姑娘盈盈一跃,攀上这条通向地面的巨索,而后足尖点地,轻盈地像是一只蝴蝶,翩然向下飘去。
    耳边山风呼啸,少女精心修剪的及肩长发迎风而舞。“叮铃铃——”那是她用一小簇头发缠起来的小铃,此刻发出轻吟,从巨索的上端一路摇曳直下,静夜都被她划出一片涟漪。
    铃声划过,这时候,山体中部一片光滑石壁上出现了一抹亮光,仔细看去,那竟是两道浑浊的目光,这里的山壁也被凿出一个孔洞,仅容一人立足,一名满脸皱纹的老人枯坐这里,手里拿着一只酒葫芦。
    他是守山老人,每逢夜晚来临就会来这里守山,职责是看护绳山的巨索,防止被野兽凶禽破坏。
    这是份苦差事,只有族内过了年纪又无威望的子弟才会被派来这里,巨索横陈此地数百年都未出现任何问题,守山只是给这些人找点事做罢了。
    看到是四姑娘,老人轻叹一声,举起葫芦呷了口酒,又闭上了眼睛。
    巨索底部深埋在下方的山林中,山林外则是一个镇子,唤作云中古镇。莫说南方是瘴疠横行之地,若比较起来,这古镇地处要塞,北接去往省城大理的大道,南通东吁国等帝国属国,人丁兴旺其实不下于一般的江南小镇。
    镇上人皆知晓五峰名为五指峰,却习惯称之为神山,年年去山下神庙朝拜祭祀,殊不知山上住着的也是凡人。既是凡人,自然少不了衣食住行,因此山上常有人踏索而下,更让镇里的居民以为神仙下凡。四姑娘这阵子总是偷偷下山,也是从这所谓的“神仙下凡”开始。
    那一次她跟随几位兄长下山采购,由于极少下山,她就多逛了会,这一逛就认识了一位有趣的老书生,听他说了几句书,没曾想竟然听上瘾了,今晚这一行,自然也是为了听书而来。
    老书生名叫桑赞,是与滇南毗邻的帝国属国——东吁国人。
    东吁国历来信奉佛教,但这老书生偏爱抱着中原孔孟的书不放,且身体力行,立志要做个和而不同的君子。说起来,这老书生一点也不老,四姑娘猜测他最多不过二十五六,不过他句句圣贤,出口经典,老气横秋的,四姑娘便称他老书生。
    四姑娘对那些圣贤之言很不感冒,最喜听的还是老书生闲暇时编的桥段,比如狐仙妖鬼之类的,听起来都能废寝忘食。上次一个狐仙的故事她听到一半就天亮了,这次她决定一直听完。
    “嘭!”
    “啊!”
    她正想的出神,根本没注意看前方,更没料到巨索下面竟然有人,这一下撞得那叫一个瓷实,顿时额头和肩膀一阵生疼,而这么快的速度冲下来,那人直接被她撞飞出去,一声嘹亮且充满意外的惨叫中,那人“噗通”一声重重摔到地上,半晌都没声音。
    四姑娘也被撞得一阵头晕,醒转后才发现这里已经是巨索的下端,距离地面只剩一丈多高,虽是不高,但如果加上她那一撞的力量,普通人摔下伤筋断骨都是轻的。
    想到这里,四姑娘有些心慌,顾不得自己肩上和额头的疼痛,从巨索上跃下查看。
    “混蛋!谁撞我?!”下方忽然传来声音。
    虽然是怒骂声,却让四姑娘心中一松,听这声音中气十足,料想没有大碍。淡淡星辉下,只见一名寸短头发的少年人斜目而视,那对眼珠看着她滴溜溜直转。
    “你没事吧?”
    “你说呢?把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撞下来会不会没事?”
    四姑娘露出思考的神色,最后摇头道:“就算再高一点,我也不会有事。”
    “嘎?”少年人嘴巴里发出公鸭般的叫声,显得很是意外,但他眼珠一转,立刻夸张地痛嘶一声,抱着大腿就喊:“我的腿!我怎么感觉不到了?我的腿断了……”
    四姑娘到底没多少经验,听他喊叫凄惨不禁慌了神,连忙蹲下身查看,却被少年人双手乱摆阻止,“别动!这是重伤!必须找熟手的先生把骨头接好,或者——你有什么接骨生肌的妙药,我自己来!”说罢,他眼珠连转,一脸期待地看着四姑娘。
    “我、我没药……”四姑娘低下了头。
    “没有?这怎么可能?你从那上面下来,肯定是那里的人,出门怎么可能不带些外伤药?我明白了,你有药就是不愿给,对不对?看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无权无势,好欺负对不对?”
    四姑娘有些心慌意乱,声若蚊蚋,但支吾却还是那句话,她真的没药。
    少年人不信,抱着自己双腿惨声哭嚎,那场面,简直是情景交加,声泪俱下,甚至都扯出了上有老下有小兄弟姊妹无人料等等。
    四姑娘感觉自己很愧对人家,努力想要做点补偿,但她出门前真的什么也没带,只是出来听书的。
    “好吧,就算你没带东西,我这断腿肯定还是要治的,想我一生老实本分,家里又有一大帮人吃喝用度,哪里存有钱财?我断腿事小,家中失了劳力,老少都要饿死……”
    四姑娘连忙道:“对对,这种伤的确需要及时救治。这样吧,我认识镇上的白先生,上次还去他那里采购药草,我这就背你过去。”
    “停手!”少年连忙止住她,“我也认识一个医术高超的沈先生,肯定比你那位白先生要厉害,你把医药钱给我,我自己去找他。也不多,这样的伤他最多只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四姑娘呆住了,喃喃道:“他那里看病这么贵吗?父亲每月才发我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其实也不少了,在滇南一带能做不少事,但显然四姑娘在族里的地位并不高,像她这样的家庭,月钱银子本不该只有这么点,少年人开口十两,那是估准了要。
    “那怎么办?反正我只相信我认识的沈先生,你但凡还有点良心,现在就该把医药钱给我。”
    “我……我没带钱。”四姑娘再次低头,她每月的月钱大多用来买些小食,真的所剩无几,再说她只是遛出来听书,天一亮就得赶回去,什么都没带。
    “咦,我看你头发上束着的铃铛不错,是银质的吧,肯定够医药钱!”
    少年人两眼发亮,注意到了银铃,但四姑娘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远离他。
    “不行,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离得远些,少年人仔细看着她,不禁微微一呆,星辉下只见这少女脸上写着焦急惊慌,却掩不住那副皓齿明眸、青丝才华,举手投足间,灵气已现。
    “没想到这迟暮的叶家,又多了你这样的后人,难道命不该绝?”少年人幽幽一叹,向上方看了一眼。
    四姑娘惯性地点着头,却突然再度跳开一步,讶然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叫命不该绝,我叶家怎么就迟暮啦?”
    少年人嘿嘿一笑:“可惜你家人有些不明啊,灵气活现,如此资质他们都视如不见……这样吧,既然你没药也没钱,不如把你家大仓的地图或者位置告诉我也好啊,我自己去取。”
    四姑娘顿时警觉起来:“你是谁?为什么要我家大仓的地图?”
    “咦?怎么突然不傻了?”少年人改口,无奈地耸耸肩,而后在四姑娘惊讶的大眼睛注视下挣扎着站起来。
    “原来你没事!”四姑娘顿时恼怒起来,感觉受了欺骗。
    少年人不理会她,转身走到一个方位,把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奇怪的手势,而后猛力吹响。
    “叽——”
    尖利的鸟鸣声刹那间响彻在山峰间,这是惊鸿鸟的叫声,在滇南一带十分常见,当然,夜半惊鸿,还是有些不太寻常。
    不一会,西侧传来“咚咚咚”的奔跑声,有人正在向这边奔跑过来,跑的近了,四姑娘才发现这竟是一名壮若铁塔的青年,整个五峰上都找不出第二人有他这样的身高。
    “老大,我来了!”青年跑到少年人身边,恭声喊了一句,随后他眼睛一斜,看到了四姑娘,“嗯?叶家的人?”面色渐渐不善。
    少年人朝他摆了摆手:“昂山,我崴到脚了,背我回镇子上再说。”
    青年名叫昂山,闻言立刻用冷淡的目光看向四姑娘,好在少年人及时打住他,示意与四姑娘无关,而四姑娘心思单纯,根本没注意到昂山的敌意,只是好奇地看着这对组合,因为昂山无论年纪还是力气都比少年人强了很多,不知为何却称他“老大”。
    “先找个歇脚的地方,这一次崴的很不是时候,计划得暂停一下。”少年人如是吩咐。
    昂山先把少年人抱起来放到左侧的肩膀上,挠头道:“老大是要住客店吗?可是我们没钱了啊……”
    “钱不是问题,你什么时候见本帅侠被钱难倒过?开路!”
    昂山硕大的头颅连点,迈着大步就要走开这里,却见旁边一道纤瘦的身影闪过来,四姑娘拦在两人正前。
    “慢着!你该不会又要去干什么坏事吧?”四姑娘虽然单纯,却不是傻子,这少年人一会叫苦叫穷,一会又问她要叶家大仓地图,还提到了什么计划,显然居心不良。
    少年人坐在昂山肩头,一双眼睛再次盯住了四姑娘发束上的银铃,而后义正言辞道:“这位女侠,本帅侠向来以匡扶正义除暴安良为己任,丹心可见,能把自己感动哭,你想想,我这样的人,会干坏事吗?”
    高大的昂山顿时低下了头,着实是被羞到了,而四姑娘也满是怀疑地看着他,大有一言不和就动手的意思。
    “女侠,你这是什么眼神?本帅侠虽不是你对手,但这位昂山可是铁肩担道义的好汉子,你想打架吗?”
    少年人说完,那昂山立刻一扬头,战意澎湃地看着四姑娘,他身高马大,这样一昂首果然有些迫人的气势。
    四姑娘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最后还硬着头皮道:“你们别去做坏事好不好?你的脚崴了,主要是我的责任,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暂时去休息一下,就在前面的镇子里。”
    少年人摸了摸下巴,并未立刻同意,双方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少年人答应不去做坏事,而四姑娘也答应如果有可能就带他去叶家大仓外看看,这才达成一致。
    幽幽深谷,茫茫黑夜,四姑娘就这样带着两名身份诡异的不良少年,踏着星辉离开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