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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叶子雨
    入夜已深,忙碌的云中古镇只剩几家客栈还亮着门灯,但在远离镇子中心的东郭外,一间破落不堪的茅草屋同样点着油灯。
    走得近些,已可闻读书声: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屋内读书的是一名书生,声音朗朗,在这夜静之时能传出很远,但茅草屋远离镇子,四邻无人,倒不必担心扰到谁。就在这一片书声中,一行三人从东侧的密林中走出,径直来到茅草屋前。
    这三人自然是四姑娘他们,但此刻四姑娘却阻着其余两人,不让他们进屋,怕打扰书生诵读。
    一晃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这书生兀自不知疲倦地读着《孟子》,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嘶了。四姑娘听他读书也不是一两天,越听越有些不对味,当即推门而入,只见书生一脸热泪,神情沮丧,正卯着劲在那苦读。
    “桑赞,你今日怎么了,可是阿姨的病又犯了吗?”
    这读书的书生就是四姑娘结识的那位“老书生”,只见他抹了把脸,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来人鬓角和衣衫都有些濡湿,显然已在外聆听许久。
    “别进来!”桑赞脸色大窘,方才读书时的凛然大气全然消失不见。
    四姑娘愣了下,却还是退了出去,星光下那双大大的眸子里只是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恢复过来。
    这是桑赞一贯秉承的圣人之礼,入夜三分,孤男寡女,他必须要避嫌。
    一个寸短头发的脑袋从旁边伸了出来,扒在门外向里看,桑赞吓了一跳,没想到门外还有他人。脑袋的主人看了两眼,点头道:“挺干净,还行。”说罢大咧咧走了出来,一瘸一拐直接进去了。
    桑赞本能就要拦住,却见旁边一人如小山般站起,凶恶的眼光直接就将桑赞的话吓了回去,这人跟着短发少年进了屋。
    “呃,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出了点问题,需要借你这里休息一下。”四姑娘明显有些心虚,面颊微红,只不过被屋外的夜色掩盖了。
    桑赞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当即表示无妨,接着将四姑娘也引进屋内,此刻屋内已有四人,圣人之礼自然被放到一旁。
    那短发少年此刻正坐在床上,将左腿裤脚掀开,昏黄的油灯下可见脚踝处高高肿了起来,青紫了一片,果然还是扭伤了。
    “啊——”他摸了摸伤口,立刻发出痛彻心扉的凄厉惨叫,在黑夜中传出好远,如果被人听到,没准以为这里发生了大案。
    桑赞直抹汗,这叫声实在有些渗人,就算真的很痛,也不至于这般叫唤,连跟短发少年一起的昂山都觉得没面子,咧着嘴装作没听见。
    四姑娘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起因,桑赞虽然无奈,也没多说什么。
    “书生,有没有金银花,送我一些。”
    “书生,打盆凉水来。”
    “书生,来壶热茶。”
    “书生……”
    短发少年龇牙咧嘴一通吩咐,桑赞起初还挺热情,但连续几次就有些受不了了,这少年简直不把自己当客人。
    昂山也看不下去了,挠头道:“老大,这些……就别为难人家了,让我来。”
    短发少年瞪了他一眼:“你一不读圣贤书,二不考秀才,做这些活干嘛?”
    昂山讪讪,只是挠头不答,但这话却让桑赞脸色难看。
    难道读圣贤书和考秀才的才应该做这些小活?真是岂有此理!
    如果不是碍于四姑娘面子,桑赞可能当场就要赶人。
    最终,话题被四姑娘转移了,她提到桑赞之前给她说的故事,想知道后文,哪知桑赞颓然坐到凳上,黯然道:“你说《妖狐传》吗?没了,全没了,今日里长大人来我这里,只看了一遍,便骂我妖言惑众,当着所有学生的面把它烧了,还取消了我下个月的乡试资格。”
    四姑娘愣了下,心头却是怒起,她从半年前就来这听桑赞读书,那些圣贤书起初还听着有些道理,听多了才发现全是废话,唯独老书生无聊所作的《妖狐传》总能让她听得津津有味。
    “你这糊涂蛋,别人烧你东西,你就不知反抗吗?”
    老书生伤心更甚:“里长是镇上唯一的举子,我连秀才都不是,如何跟他对峙。”
    四姑娘为之气结,却又不能再多说什么,半年多的接触下来,她早知道桑赞的性子,满口的经理大义,实则是个胆小的家伙。
    “你总该有些腹稿吧,那日你讲到狐女珠儿一人闯入伏虎寺,不妨把这故事的后来粗略讲讲,我明日有要紧事,若是做不好,就再不能来听你的好书了。”
    “好书?”桑赞自嘲一笑,“他们说我这书里全是胡妄之语,也就你爱听罢了。”
    “你管别人干鸟啊!”那刚刚安静下来的短发少年再度发飙,“我喜欢看的,就算是春宫禁画,我照样喜欢,照样说它是好书!不喜欢的,就算是诸子圣典,该撕了擦屁股照撕不误!你既是作者,自当更加爱惜它,自己的东西都不爱惜,还想别人说它好?”
    桑赞一呆,着实被被这粗鄙不堪的话震住了,但随后浑浊的眼中露出少许亮光,像是想到了什么。
    四姑娘十分无语,暗道这家伙果然混蛋,春宫禁画都是张口就来,只好装作没听到,道:“桑赞,我就是喜欢听你讲的故事,你读的那些圣贤语录,听了想让人入睡。”
    桑赞赧然:“听你们一席话,才知我一直在作茧自缚,难怪,难怪啊。”
    他一扫之前的窘态,抹了把眼泪竟笑了起来。这一笑似乎让他年轻不少,略作思量,便也不拖沓,娓娓讲来:
    “话说那日狐女珠儿为救父母姐妹孤身一人闯入伏虎寺,却不巧赶上伏虎罗汉云游归来,罗汉一生最厌狐精,不由分说便要擒拿,二人遂在寺外各施威力斗了起来……”
    故事逐渐讲开,可见这书生也着实下了番功夫,听到精彩处,四姑娘摩拳擦掌起来,仿佛要与人大战,那短发少年却少有评语,静静听着。
    书声笑了笑,继续道:“伏虎罗汉没想到一个小小狐女居然有这等本事,大惊之下连忙祭出金刚伏魔杵,宝物放出五彩霞光,这才驱散漫天的阴风寒雨,但等他看清周围,哪里还有珠儿的影子?原来珠儿已经趁机溜进寺中救人去了……”
    “哈哈,伏虎罗汉好不要脸,对付一个修为不足五百年的狐女还要用宝器,还是珠儿聪明!”
    “哇,珠儿真厉害,伏虎罗汉也不是对手!”
    “真是气死我了,罗汉还要请帮手,珠儿快跑!”
    见她这般,那短发少年不能淡定了,张口指责了两句,要她不要大呼小叫,但四姑娘置若罔闻,不一会后,这间不大的小茅屋中吵声四起,只差将屋子掀了。
    桑赞还在卖力讲着故事,屋内两名听众却没一个好对付的,一篇不长的故事竟被这二人点评的支离破碎,简直让人汗颜。
    “老书生,你这段把珠儿改得如此自弃,作何道理?”叶子雨再次发难。
    躺在床上的短发少年却是一哂:“嘁,珠儿尚还年幼,不懂太多大道理,怎能说是自弃?”
    “你这毛孩,莫不是有毛病吧,我哪得罪你了,要处处与我作对?”
    “毛孩?就冲你这句,我就是要驳倒你这二愣子!”
    每到此处,桑赞只得无奈苦笑,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人分明只是刚刚见面,为何竟能吵得这般火爆,倒像是一对冤家。
    他摇摇头,无论如何,两人是在为自己的故事争头论尾,这种认真劲,着实让桑赞触动,他只能更加用心写好这故事。
    桑赞越讲越是顺口,到后面还用上口技,一时间惊风耸耸,仿佛妖佛大战的气息染到了尘土,连四姑娘和短发少年都止住了争吵,瞪大眼睛听着。
    很快,一个原本漫长的夜晚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当星光被东方那一抹红色取代的时候,故事也终于讲到了结尾。
    此时的四姑娘正急得跳脚,而桑赞只能无奈看着,故事结局他早就想好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老书生,真的不能改了吗,珠儿不就是偷了点灯油嘛,佛祖那么多宝贝,至于为这点灯油劳师动众抓人吗?这样小肚鸡肠的家伙,怎配当众生佛祖?”
    老书生桑赞顿时被她问住,然而这样的问题实在叫他无从答起,他本意就是为了证明佛祖权威,怎么成了佛祖小肚鸡肠了?
    四姑娘闹了一阵也消停了,最后只是不断叹气,而短发少年也颇有些感慨,这样的文章他真的不曾听过,明明鬼话连篇,偏偏竟有些大家风范。
    时间一久,四姑娘忽然问道:“对了桑赞,阿姨的病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天亮后要叫镇上的先生来一趟。”
    “这样吧,阿姨的病我来想办法,你再也别去乱采药了,我能救你一次也是凑巧,况且我以后可能都出不来了。”
    桑赞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感觉有些不妙:“是不是你曾说的那个家考?不过是个考试,真有那么严重吗?”
    四姑娘摇摇头:“不一样的,我已经到了年岁,按照家里规矩,再不满足要求,就要嫁人成亲……”
    “噗——”短发少年忽然喷出口中茶水,仔细看了眼四姑娘,“你才多大?十五都没有吧?嫁人成亲?”
    四姑娘顿时恼了,对这家伙早就没了好脸色,当即俏眉一凝:“要你管!”
    短发少年摸了摸鼻子,倒也真不再多说什么了,继续双手按压脚踝处的青肿,没人注意到,他那原本高高肿起的脚踝此刻竟消了不少。
    桑赞又与她说了几句,却听四姑娘轻声道:“你一个瘦弱书生,还是别担心我了,先读好你的圣贤书吧。”
    桑赞不服,正色道:“等我考了秀才,一定要亲自上山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竟敢这般厚此薄彼,为你讨个公道。”
    四姑娘苦笑,正要说什么,那短发少年再次接口:“别说你考了秀才,你就算中了状元,那上面的事你也管不了!再说,我劝你还是别考那劳什子秀才了,我觉得你继续写这些鬼怪故事都比考秀才有前途。”
    “一派胡言,你懂什么?我写故事只是排解郁闷,巍巍大地泱泱中华,我不考秀才,眼界永远停留在此,何日才能见得外面繁华?”
    短发少年冷笑:“狗屁繁华!中原日渐没落,帝都人人自危,南北食不果腹,东西流寇横行,这个国家早就不是你们这些酸儒想象的那样,等你走出去看到,千万莫要失望。”
    “这……”桑赞立时被他话语堵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隐隐感觉这少年见识不凡,不然说不出这样的话。
    到最后,桑赞还是一甩袖子,正色道:“愈是这般,我愈要发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在这里图安宁,我何必读书!”
    这番话正气凛然,倒让短发少年沉默下来,直至四姑娘离去,都没再说话。
    四姑娘从袖中掏出一块墨绿色的小牌子,牌子的材质倒是一般,中间刻着一枚尖尖的松叶:“下次那里长来找你麻烦,你就掏出这个,我保证他再也不敢为难你了。”
    书生好奇地拿起牌子观看,也看不出其中奥秘,好在这牌子不似贵重之物,他也早知道里长对五指峰颇为敬畏,便不再推脱收入囊中。
    二人聊了几句,天色已是大亮,四姑娘起身离去,走到门前却回眸一笑:“若有以后,别叫我四姑娘了,我叫叶子雨。”
    叶子雨?桑赞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将它记在心底,再抬头看时,早已是人去楼空了,点点晨曦照射进来,他心中阵阵失落。
    屋内,那短发少年也缓缓放下裤脚,一步踏在地上,脚踝的扭伤竟似好了大半。
    “你这书生虽是东吁国人,但的确学到了不少中华要理,还算不错。”短发少年走过去,对他评头论足,最后嘴角一歪,“若外面的读书人都如你这般,本朝中兴也不是不可能,可惜,你只是一个人。”
    说罢,他迈着变形的步伐出到屋外,深吸了口气,笑道:“听说今天是滇南叶家一年一度的家考,昂山,我们去瞧瞧。”
    铁塔般的身影高声应诺,立刻跟了上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迅速消失在茅草屋前,只剩桑赞一人在屋内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