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还没睡,正坐在前店门耳房里灯下盘账,见他四人半夜里要出店,吓了一跳,旋又笑道:“有甚事爷台何必这时候出去,要叫个妞儿,三两银子打发个伙计出去就办了……”康熙尚未听明白,狼瞫在旁断喝一声:“放屁!快开门!”店主见他凶巴巴的,吓得一句话不敢再说,自出来开门放他们出去。苏麻喇姑一脚踏着门槛,沉着脸对店主道:“你就在这守着,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康熙见他吓得可怜,笑道:“那也不必,你警醒着点,听着我们回来叫门就是。”
雪下得足有半尺多厚,天空兀自翻卷着鹅毛片子,纷纷向下落。来到街上,那哭声更显得凄厉阴惨,瘆人毛发。静静细听,显然是个老太太在呜咽,口里还喃喃诉说着什么,听得不甚明白。四人寻声踏雪而进,果见离店不远,临街一间破茅草屋里闪着灯火——哭声就从这里传出——连门也没有闩上,狼瞫上前轻轻一推,四个人便挨次闪了进去。
一进屋,康熙就惊呆在那里——这真是一幅活地狱景象,丈余见方的屋子空落落的,炉烬灰灭,一丝暖气没有,从门缝里飘进的雪铺了薄薄一层。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白发婆婆守着惨焰幽幽的瓦台小灯,趴在烂木片钉起的炕桌上,已经哭得面目虚肿,声断气咽。炕上直挺挺地横着一具尸体,也是白发苍苍,脸上盖着一张黄裱纸,身下铺一领破席,身上盖着一床百结如鹑的破絮。看着这凄惨的景象,康熙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
老婆婆听见有人进来,抬起皱得核桃壳一样的脸死盯着这四个衣饰华贵的人,先是呆滞得像木头一样毫无表情,忽然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嘿嘿的傻笑:“又来了?你们看看还有甚好的,就都拿去吧!把我也弄去吧!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又“呜”地一声哭了起来,“唉——我苦命的儿,天杀的老头子啊……”
“老人家,”康熙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年鳌拜在乾清宫揎臂扬眉大肆咆哮逼诏迫命之时,他也不曾有过这种恐惧中带着透骨彻肤的感觉。他一边掩上柴门,一边轻声说道,“您……您别怕,我们是过路客商,投店不着,想进来避避雪,不知道您家遭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略站站就……就走。”这位越在险恶境遇下越能伶牙俐齿的皇帝不知怎的竟发起抖来。他想近前安慰,见那老婆婆晶亮的目光,又畏缩着站住了。苏麻喇姑倒还稳得住心神,上前轻声问道:“这位大爷几时归天的?家里只有你两位老人,连个儿女照应也没得?”
“儿女?——女儿呀!”老婆婆又号哭起来,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只双手抽搐着在空中厮打着大叫,“我可怜的女儿,前世的冤家呀——你们还我的女儿啊!”她已经遏止不住自己,疯人一般在炕上跳起来,站在尸体旁颤抖着、抓挠着,嘶哑的声音愈号愈高。康熙再也不敢听下去,苏麻喇姑也惊得向后一个踉跄,扯了康熙拉开门就闪身出来。狼瞫也是亲贵子弟,哪里见过这个?慌忙也跟了出来,只魏东亭沉着些,临走时丢了一锭银子在老婆婆的炕桌上。
康熙逃到街上,兀自怦怦心跳不止,见狼瞫、魏东亭他们先后也跟了出来,连连摇头道:“可怖,这太吓人!朕实在终生难忘,也实在不知民间如此之苦——明儿狼瞫以香客身份周济一下这贫婆婆吧!”
四个人沉默不语,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店,柔软的雪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一阵啸风卷起雪尘扑面袭来,道旁的树不安地晃动了一下。魏东亭打了一个冷颤,陡然想起鳌拜搜查索府谋害康熙的那个令人惊悸的夜,不由放缓了脚步,按剑回顾,走到门前。魏东亭借着雪光,竟看见一小片殷红的血迹被薄雪盖了一层,突然双臂一摆大叫一声道:“狼瞫,护好主子!”一个箭步跃上,使了一个“后羿射日”,双掌推开门户,“啪”地猛击在门上,店门“嘎啦”一声便向后倒去!
这一下事出突然,不仅康熙不防,门后躲着的三个彪形大汉也全然不料魏东亭这一招,竟有一个被砸倒在地上。接着三人大吼一声从斜刺里蹿了出来,三柄大刀舞得呼呼生风,包抄着直逼康熙。魏东亭、狼瞫两个一前一后护住了康熙和苏麻喇姑,抵死不肯后退半步,连腰剑也没空去抽,只以空掌接白刃,打得团团乱转。苏麻喇姑急得扯着康熙东躲西闪,一边高叫:“里头的奴才都死净了么?还不出来?”
话音犹未落,墙上已有七八名侍卫轻轻跃下。大门一响,这干侍卫早已被惊动,他们都是魏东亭从大内精选的高手,极善夜战,都不走大门,不出声响地越墙而出,飘然落地,将三个刺客团团围住。但这三个蒙面大汉功夫精湛,在一群高手围攻之下,只防着魏东亭,对其余人竟似不大在意,并无逃走的意思,反而越战越勇。但这一来众寡之势倒转,康熙已脱离危险,忙吩咐狼瞫:“进去再叫几个人来,安慰着老太太不要受惊了!”
狼瞫答应一声正待进店,忽见雨良道人执着拂尘大踏步出来,站在石阶上略看一看,大声道:“都住手!”
侍卫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怔之下都停了手。三个刺客却不理不睬,“唿”地并成一列向康熙逼去。
“撒野!”雨良将拂尘一摆,三枚透骨钉呼啸着打了出来,三个刺客竟一个也没躲过,一齐倒在雪地里。其中一个大概受伤不重,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嗖”地便上了墙。雨良冷笑一声道:“能接我这一镖也算好汉,把刀留下,饶你去吧!”说罢,又是一镖,墙头上那人手臂一颤,单刀脱手落下,脚一蹬,只见一线雪尘飞起,便向西北逃走了,魏东亭跃上墙去觅时,早已不见了影儿。
“万岁,”雨良道人下阶来,向康熙深深纳了一礼,“原想和万岁一起与大同知府凑凑热闹,看来已用不着我了,就此告辞!”
这张纸儿一捅破,康熙也就无意再瞒。此时惊魂方定,听雨良要去,怅怅地说道:“你有如此好身手,何必屈身道流,可肯出来为国家效力么?”
“我这难道不是为国效力?”雨良一笑,又道,“我自知福命浅薄,不敢受皇恩封赏,而且那里礼法拘人,我也受不了。只愿悠游于江湖之间!”苏麻喇姑是个极精细的人,早从一旁看出了蹊跷,心中不由一动,笑道:“雨良,既有此志,何不去寻主子的老师伍次友?”
“我正要见识见识他哩!”雨良一边笑,口中打了个呼哨,一头四蹄雪白的黑毛驴在店后撒着欢儿跑了出来。雨良一欠身骑了上去,双手一拱道声“孟浪”,便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
“主子,”魏东亭见康熙立在雪地里发呆,上来禀道,“这两个刺客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受了重伤,请主子示下,该怎么办?”康熙此时方回过神来,厉声问道:“店主人呢?是不是他们一伙的?”魏东亭赔笑道:“那倒不是的,店主先被杀死在里头,奴才就是见到门框下的血迹才知道有刺客的。”“嗯。”康熙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狼瞫将刺客带到后头密审,小魏子到这里来,其余的人照旧侍候。”
魏东亭惴惴不安地跟着康熙进了上房西间,见康熙气色很不好,忙跪下道:“主子受惊了,奴才护驾不谨,请主子责罚!”小毛子早将预备好的茶端了过来。
“起来吧,是朕自己要出去的,与你什么相干?”康熙拿起出门前丢在灯下的信,惊恐的心神似乎没有完全消尽,他的手有点微微发抖。但看过几行字之后,这种劫后余悸的反应就不见了,双眉锁得紧紧的,似乎在想什么事。魏东亭和小毛子不知信中说些什么,大气儿也不敢出,悄悄退立一旁,不时瞅康熙一眼。
“今晚是睡不着了,”康熙就着灯火烧了信,叹一口气,吩咐小毛子,“给朕预备纸笔来。”
诏书很快就草好了,康熙自己先看了一遍,递给魏东亭道:“你整日价想着弃武从文,此时朕也无人可与商议,你看看这份诏书可妥?”
魏东亭双手捧过读时,只见上面写道:
据索额图、熊赐履奏称,西安百姓叩阍,称莫洛、白清额清廉。朕思国家设大吏守令,皆为爱养百姓,抚绥地方,该督既有善政,前罪似可宽贷。着各罚俸半年、铸二级调京候用。白清额前有折请旨致仕养老,着毋庸议。左都御史钦差抚陕使明珠接诏后,速赴安徽,会同伍次友同来京师,前差撤销。钦此!
沉思良久方才说道:“莫洛、白清额清廉免罪,主子处置极当。明珠大人位居显赫,去安徽怕耸动地方,请主子深虑。”
“照常情,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康熙的目光在烛下闪烁,“据报说,耿精忠根本没回福建,竟绕道去了云南,情形说不定有变,伍先生身怀秘要,不能不派妥当人寻他回来。”
“秘要!”
“撤藩方略!”康熙脸上现出一丝不安,停了停又道,“你还不知道,伍先生一路讲学都是各府学教授照应接待,但自从离开凤阳后,再未与官府联络,朕着实为他担心。”
从康熙的脸色上,魏东亭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伍次友如落平西王手里,朝廷的撤藩计划就得全盘打乱!想了想,魏东亭打起精神安慰道:“主子不必过虑,伍先生生性疏旷,不肯受官府那套繁文缛礼,正在游山玩水也未可知,或者有病也是情理中事……即使不幸落入陷阱,像他那样高风亮节之士,岂肯卖主求生?”
“但愿如此……”康熙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虎臣,你不懂人的本性。伍先生当年在索额图府为朕授书,自己就曾说过‘慷慨殉节易,从容赴义难’。如若遇有逼、问、杀的威胁,朕也信伍先生不会低头,怕就怕……”他想说“汉人积性柔弱”,忽然想到魏东亭也是汉人,便截住了,转口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啊!”
“再说,”康熙已不是对魏东亭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京师纷纷流传的谣言……又是从何而起的呢?”正沉吟间,狼瞫匆匆进来禀道:“主子,那贼招了。”
“谁的主谋?”康熙急问道,“该不是吴三桂?”
“不是,”狼瞫忙道,“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们称他为‘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现在何处,有多少人?”康熙听是如此巨案,心下骇然,面上却毫不动声色,目光如电闪了狼瞫一眼,朗声问道,“都招了么?”
“据该犯称,他们自云南来,共三十余人,都是身手了得,一拨十八人至五台山劫驾,其余的已随姓朱的潜入北京,更细的情节他也不晓得了——他们三个是争功,今夜悄悄来的,说余下的人都在山上……”
“他们怎么知道朕要往五台山?”
“如何知道万岁行止,该犯并不知道。”
“再审!”
“回万岁的话,”狼瞫多少有点狼狈地答道,“他……已经咽气了。”
康熙看了一下魏东亭。魏东亭身子一躬,轻声说道:“万岁,今晚只来三人,已是如此险恶,还有十五人等在五台山,看来贼匪志在必得!奴才以为应立即启奏老佛爷,连夜返驾回京。不但五台山潜匪难以得逞,连京中奸徒也是会措手不及——打乱他们阵脚再办这大同府也不迟!”
“哪有这么急!”康熙先是一怔,忽然纵声大笑,“现在冒雪夜遁,不怕朝野笑朕胆小么?”说着向炕桌猛击一拳,眼中迸出寒光,“天下者朕之天下,有何可惧?五台山可以暂时不去,明日处置了姓周的王八蛋之后,朕偏要顺道巡访一番。”
沙河堡为知府周云龙接风的筵宴设在当地最大的缙绅——做过一任同知的蔡亮道家里。这就是为了店老板讲的那件事了——河南几个贩马客从蒙古回来,被周云龙以调用军马为名,将二百匹马全部扣留。几个商人急得走投无路,四方打听,才知县太爷刘清源也是河南籍人氏。便联名递了公禀,请刘太爷从中斡旋通融。刘清源虽是好官,十分同情,无奈这周云龙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也毫无办法。沙河堡的蔡亮道却和周太尊是省试同年,实在看不过眼,才出了这个主意:由他出面,请府、县尊同来沙河堡,商议了结此事。
康熙带着魏东亭和小毛子,与傅山一道来到蔡府,见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已在门口候着,见傅山到了,满面堆笑地打拱道:“青主先生倒来得早,府尊、县尊大约总得过了辰时才能到呢!”傅山忙还礼道:“虽说雪停了,这个天气,这路,还不知来不来呢!”
“来的,来的!派去催请的家人刚刚回来。”蔡亮道一边往里让傅山,一边问道:“这位公子——”
“哦,敝姓龙。”康熙忙道,“青主先生同店的过路香客。这事说来与我无干,只是这几位马客中有我的亲戚,只好也来走走。”
“只怕难说得下来。”蔡亮道将他们引到中堂,和四个贩马商见了,一边让座儿,一边拈须沉吟道,“这周云龙是晋南名士,胸中文章自负无对,口舌又利索,后台又极硬,看去虽如谦逊君子,其实心底瓷实,我也只能勉尽薄力哟!”
他这样说,几个马客当时就着了急,一齐上来千请万托,说了一车的好话。康熙自扯了魏东亭和小毛子,在厅角拣了个座儿坐下,静观事态演变。
大约过了多半个时辰,外头传来了筛锣声,康熙听时,正是七声一节“xxxx——xxx!”这是宣示,“军民人等——齐回避!”不禁微微一笑。满厅人众,连蔡亮道在内顿时都紧张起来,双手扎煞着转了一圈,对厅中众人拱手道:“诸位,太尊和县尊到了,咱们迎一迎吧!”这一提醒,四个马客、五六个土佬、乡绅并傅山纷然杂沓起身,随着蔡亮道拥出厅外。
“静云兄,久违了!”周云龙一脚跨进大门,一边拱手,一边呵呵笑道,“记得石家庄一别,忽忽悠悠已是三载——嗐哟!看你这头白发,真个是‘朝如青丝暮成雪’哟!哈哈哈……”说着,便拉着蔡亮道的手款步进厅。蔡亮道一边让着往里进,一边一一介绍,周云龙只点头微笑。跟在后头的刘清源清癯瘦削,也是满面笑容和蔡亮道寒暄。
康熙在厅角,用目光打量周云龙,只见他穿着八蟒五爪的袍子,缀着白鹇补子,水晶顶子俯仰之间摇晃生光,面如冠玉、双眸炯炯,配着五绺美髯,气宇轩昂、雅俊。比较起来,刘清源反显得局促寒酸,眼睛近视得觑着瞧人,一见就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康熙不由暗自叹道:“人不可以貌取,真是半点不假!”转脸瞧魏东亭时,魏东亭正用钦羡的目光注视着周云龙——他对周云龙的胡子发生了兴趣——小毛子却不甚在意,双目盯着席面,他已是挨次都尝过一口的了,只盘算怎样乘人不注意先喝一口酒。
康熙噗嗤一笑,正想说什么,周云龙由蔡亮道陪着已经转过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康熙,突然问道:“静云兄,这位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