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因住在畅春园,贺孟当夜没有回府,连夜飞骑赶到,一直等到天明,才得递牌子请见。他只是个六品供奉,官微职卑,不奉旨原是难见皇帝,但“首发”胤礽又不能让人知道,好说歹说,门上太监才进去通禀了。一时便见张五哥出来,问道:“你有什么事,急着要见皇上?”
“回张军门话,”贺孟赔笑道,“事体实在要紧,待进去我再回禀大人!大人想,我一个小小六品官,除非活腻了,怎么敢随便打扰皇上?”张五哥想想这话有理,便道:“你随我进来吧。粤闽滇浙四省海关总督魏东亭犯病,皇上正召见在京的江宁织造曹大人询问病情。等一阵子问过话,我再给你禀告。”贺孟左右看看无人,忙凑到张五哥耳边,如此这般将昨夜的事回了,道:“军门,你看,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敢怠慢?”
张五哥忽地站住了脚,“真的?”但他从贺孟的眼神中立即断定此事决非虚假,“你就站在澹宁居阶下候着,待曹大人出来,皇上就见你。”说罢便进殿来。
“五哥,你看看这是什么?”康熙正长篇大论地说话,见五哥进来,指着殿门后十几个黄布口袋说道。张五哥愣了一下,答应着提起一袋,探手进去,摸了一把出来,却是粳米,粒儿长长的形似纺棰,微红如玉,遂笑道:“皇上,这是粳米。”“你说得对,是粳米。”康熙心情似乎有点激动,“不过你不知道,这米是由朕培育的稻种。康熙八年在北京试种,直到十七年才成功。如今在江苏、浙江、江西,连两淮也都种上了,一年两熟——这是头一季新米,你明白么?”
张五哥把米放在鼻子边嗅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不禁诧异道:“哪有这个话?淮北我最熟的,历来粳稻连作都是紧巴巴的。天爷!那不是一亩顶了两亩?”
“就是要它一亩顶两亩!”康熙脸上泛着红光,得意地说道,“朕当年用‘一穗传’育种,在北京种出此稻,还做过一首诗呢!‘紫芒半顷绿莹莹,最爱先时御稻深。若使炎方多广布,可能两次见秧针?’为什么想两次‘见秧针’?朕就是想与天下群黎食此嘉禾!只皇帝一人享用,终究没什么意味!如今果然做到了,叫朕怎么能不高兴?”说罢开怀大笑。张五哥跟从康熙已有八年,极少见他这样欢喜,真不忍心把贺孟的事禀知他,正寻思如何进言,却听曹寅道:“这稻米推广数省,魏东亭出力最多。他要知道这几石米叫主子这么欣慰,必定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康熙听他说起魏东亭,脸上已没了笑容,半晌,才叹道:“小魏子忠孝两全,只是他太心细,忧谗畏讥积郁生悲,一半是身病,一半是心病——你带上金鸡纳霜回去,叫他千万不可轻用人参——把朕的这些话转告他,不就是亏欠国库七十多万银子么?想法子补上就是。他的大儿子也有十七八岁了吧?在南京再设一个织造司,叫他的儿子补上,总有法子还上的。还有你,不也是这样?反正如今欠债的越来越多,法不治众,朕总不好都捉起来逼债吧?唉,猫老就要避鼠。朕是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自己心里要明白,趁朕活着时好歹把债坑填了,将来换了主子,再刻薄一点,有些人可怎么得了?”
“主子说得高高兴兴的,又说这些话,叫奴才伤心。”曹寅赔笑道,“主子既有这心,也断不会给奴才们选个刻薄主儿的。”
康熙没有理会曹寅的话,慢慢挪下炕来,缓缓踱了两步,说道:“曹寅跪安吧。”
“皇上,”张五哥眼见曹寅辞出去,想想贺孟还等在外头,心一横说道,“太医院的贺孟想见主子。”康熙闪了张五哥一眼,说道:“贺孟?他有什么事?朕乏了,有事叫他去见马齐吧。”张五哥只好答应一声,走了两步,终觉不妥,遂又回身说道:“万岁,他要回二爷的事,就见了马齐,依旧要来禀万岁的。”便将贺孟揭露矾书案的事一长一短说了。
康熙顿时涨红了脸,先是暴躁地在殿里兜了两圈,倏地停了脚步,已镇定下来,只是脸色铁青,阴沉沉的十分难看,冷笑一声道:“你叫姓贺的进来,再去韵松轩,叫方苞、马齐和张廷玉都过来。传旨:带胤礽到畅春园,在京的皇阿哥也都来!”康熙说一句,张五哥答应一声,叩头出来,向脸色煞白的贺孟道:“快进去吧,皇上叫你呢!”
“喳!”贺孟忙答应一声,早有李德全为他挑起帘子。贺孟虽常见康熙,但正规接见,还是头一回,踉跄进来,报着名双膝一软已经跪倒在地。将矾书递给侍卫。
康熙却不问话,只坐在炕沿上一口接一口吃茶。一时间澹宁居里静极了,只听殿角硕大无朋的自鸣钟不紧不慢地“咔咔”作响,和着贺孟粗细不匀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响起一阵脚步杂沓声,帘声响过,马齐为首,后头跟着张廷玉、方苞,还有雍亲王胤禛鱼贯而入,除了方苞,各人报了名字,在御榻前一溜儿跪了下去。康熙仍旧一言不发,神情严肃地望着窗格子不语,众人都觉得屋里气氛紧张得令人发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足过了一袋烟时间,李德全方轻手轻脚进来,向康熙一躬,说道:“书房那边邢年回话,八阿哥胤禩今儿请了病假,其余阿哥都过来了,不敢擅入,在门外头跪候。”
“不敢擅入?”康熙冷笑一声,“朕居然还有这么孝顺的儿子么?快把各位‘爷’都请进来!”话虽说得冷嘲热讽,但毕竟开了口,众人倒觉比方才那种带着杀气的沉闷好受一点,都无声地透了一口气。接着,便见以胤祺为首,后头跟着胤祐、胤禟、胤、胤祹、胤、胤禑、胤禄、胤礼、胤祎、胤禧、胤祜、胤祈共是十三位阿哥,都煞白着脸,神情沮丧地进来,向康熙请过安,跪在地上。只胤、胤两个人胆大些,不时瞟康熙一眼,康熙问胤祺:“朕记得今儿是宗学里会文,如今熊赐履死了,汤斌老了,怕是谁也管不了你们这群‘爷’了吧!倒想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学问?”
胤祺原不知道康熙传见是为了什么事,一听是问功课,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阿玛,自从上回颁旨,皇阿哥无奉旨差事,一律入宗学读书,兄弟们极安分的。今儿会讲,我们请的是致休大学士李光地。讲的四书……”
“四书是好书。”康熙嗯了一声,“李光地是个有学问的人,断不至讲错了。朕倒想考察一下你们究竟根底如何。胤禟,你说说看,四书是讲什么的?”胤禟不防康熙头一个就点到自己,但题出得这么泛,怎么答呢?沉吟片刻,胤禟答道:“四书是讲立德修身的要言妙道,仰之弥高,俯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但能探其本源,只讲一个根本之处,乃是仁恕之道。”康熙笑道:“你倒乖巧,朕问的泛,你对的更泛!什么叫仁?克己复礼谓之仁,恻隐之心出自天性。但要真正能使本性不迷不乱,就要讲礼,你可要记住了。”
胤禟忙顿首领教,道:“阿玛点铁成金,儿臣心领而神受了。”康熙又问道:“胤,你以为四书讲的什么?”胤被问得一怔,刚刚讲过的题,怎么又问出来?他寻思良久,方道:“父皇圣训极明,四书讲的是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是不错。但历来不少人就‘克’不了这个‘己’,这是什么缘故?”康熙转脸问张廷玉,“廷玉,你给他讲讲!”张廷玉忙向前一揖,说道:“是。不能克己,是因为人为物欲所染,不认识‘己’。不知己,自然就不知彼,以致本性迷乱。所以要克己,非在格物致知上下功夫不可!”康熙啜茶说道:“胤可听见了,你的病根就在此处,不要以为你粗喉咙大嗓子就叫豪爽,朕看那叫粗俗!”又问胤,“你说说四书到底讲的什么?”
胤至此已经明白,顺着康熙的原话答,依旧要挨碰,遂叩头道:“父皇和张廷玉讲的,儿臣全然铭记于心!据儿臣愚见,无论《大学》《中庸》《论语》《孟子》,都讲的是上智之士的学问,儿臣学四书,为的辅佐圣主,立功名于天下,垂事业于后世。所以儿臣以为四书讲的是治国平天下之至理!”
“大哉斯言!”康熙笑道,“到底你还有点志气。胤禛,你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子,他说得对么?”胤禛因是先进来的阿哥,又居长,没有随胤祺他们同跪,一直有点局促不安,见康熙点到了自己,就便儿跪倒在地,说道:“父皇最知道儿臣的,儿臣不但崇儒,而且重佛。方才兄弟们各抒己见,都有独到之处。但如六祖慧能譬讲精义,谓之‘好则好矣,了则未了’。儿臣以为无论何种学问,总以立心为本。以佛学论之,心即灵山,以儒学论之,治国平天下好比是果,如不施肥浇水,这果是结不出来的。所以无论修身、齐家还是治国平天下,总得先要诚意,不诚意不能正心,不正心不能格物,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不能修身,不修身不能齐家,更谈不上治国平天下!此乃儿臣一得之愚,未必说得是,求父皇指点!”
康熙赞叹地看了看一脸谦虚庄重的胤禛,半晌,却道:“你说的也不见得如何高明。方先生,这正该你讲讲嘛,怎么不言声?”方苞站在一旁听了半日,心中什么滋味全有。康熙待人,历来是儿子严于外戚,外戚严于侍卫,侍卫严于内臣,内臣严于外臣,他对此早就感觉到了。有时他感到康熙对儿子的冷酷超乎常情,难于理解。今日康熙借讲学问,对儿子们分别痛下针砭,方苞才知,这位年过花甲的“圣君”,真正爱的还是自己的儿子。爱而知其恶,怒而愿其争,较之常人似乎更深一层!方苞心知康熙最赏识的是胤禛的回答。但胤禛的话顺了康熙盼子成器、孝悌敦睦的心,虽不无讨好的意思,也确是无懈可击。因见康熙问及自己,方苞小眼睛灼然一闪,说道:“四阿哥说的确乎有理。其实各位阿哥所见也都有独到之处。据臣看来,做人无论立品立学立功立德,最要紧的是讲究‘慎独’二字,立于物欲之中,如能不欺心,先审己而后论事,心地才能纯洁正大,观事才能周详,循道而行,无往而不吉。万岁一边问,臣在旁一边想,其实大家都已说乏了,臣只好从空处发掘这点余意罢了。”
“你们听见了么?这才是真谛所在!”康熙隔帘瞧见邢年带着胤礽到了澹宁居阶前,登时敛了笑容,睨了一眼儿子们,说道:“今日朕叫了胤礽来,请他给你们现身说法。”说罢手一摆,冷冰冰向外吩咐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胤礽穿一身灰府绸夹袍跟着邢年进了殿。他身上还在发烧,仿佛不胜其寒似地瑟瑟发抖,见了康熙,痛苦地嗫嚅了一下,颓然伏倒在地,颤声说道:“罪臣……儿胤礽叩请皇阿玛金安……”他的出现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们以诧异的神色看着这位已被废黜了七年的太子。他曾经高踞于一切朝臣之上,如今却沦落到这种狼狈的境地,都有说不出的怅惘和感慨。
“胤礽。”康熙没想到他真的病着,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怜悯的光,但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冷冷问道,“晓得朕为什么传你来么?”
胤礽怔了一下,叩头道:“儿臣不知。”康熙顿了一下,说道:“你囚了几年,外头的事自然不知道。如今阿拉布坦的兵攻陷青海,准葛尔部大将策零率兵占领拉萨。原来你在位时安置了传尔丹、祁德里镇守阿尔泰,额鲁特守西安,朕原以为千妥万当,不料竟是一败涂地,片甲不还!六万多人战死戈壁滩,令人思之心惊!”胤礽听康熙口气并不严厉,似乎是追究责任又似乎是咨询方略,难道这么快就有人保荐了自己?想着,忙叩头道:“儿臣当初调这几个将军驻守西疆,因是他们都曾随飞扬古征讨过准葛尔,西边的情形略熟悉些。其实传尔丹为人自大浮躁,额鲁特粗疏愚鲁,都不是将才。只一时选不出人才勉强任命。今丧师辱君,都是儿子当初调度无方,乞父皇重重降罪。既然当初因儿臣之过酿出今日之乱,求父皇开一线之恩,允儿臣戴罪立功将兵出征,补过于万一。”
“你毛遂自荐,勇于承当责任,这原本很好。”康熙叹道,“可惜你去不成。就因为举荐者非其人,被举者又太少了点光明正大!”胤礽心里格登一下,一时揣摩不透康熙的话意,遂试探着道:“儿臣以戴罪之身,闭门读书七年,深知昔日之非。本意只愿终生面壁思过,在父皇庇佑之下安度天年。但如今国家有事,主忧臣辱,半朽之木良工不弃,求皇上勿以昔日之非使儿饮恨终生……”说至此,不知哪一句触动自己情肠,胤礽已是泪流满面。
康熙冷笑一声道:“你未免太聪明。又装鬼又做钟馗,一个人就想演一台戏!你一辈子吃亏就在于又不老实又无能!”他霍地跳起身来,抓过那张白纸一下子甩到胤礽面前,厉声道:“上书房大臣和你的弟弟们都在这里,你大声点说,这是什么东西?”胤礽一见这纸,吓得几乎昏厥过去,伏在地上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却一句也回不出话来!
“用矾水写字,用计策送信,这心思,这能耐,你们谁会?谁能想得出?”康熙凶狠地扫视着皇阿哥们,“使这种小人见识就想蒙过朕去?说什么只愿面壁思过,怎么信里又说‘囹圄望天,泣血泪干’?你想当良臣孝子,朕巴都巴不得呢,又为什么施这种鬼蜮伎俩?”
“父皇!”胤礽心里又惊又悲,“儿臣实在无由自陈,不得已出此下策……”
“放屁!”康熙“呸”地啐了一口,“你一言一动一饮一食,没有一件朕不知道的!有奏陈不能叫内务府代转么?就你这样的见识,朕就把兵权给你,你能称兵构难、夺了朕的基业?”胤礽吓得脸上毫无血色,连连顿首,语不成声地道:“儿臣没有这心思,儿臣岂敢……”
“你当然敢,你已经敢了!你若不敢,焉能有今日?”康熙怒吼道,“你虽是庸夫,胆子并不小!”
众人此时全吓傻了,大殿被震得嗡嗡作响,全是康熙震怒的咆哮:“你以为朕出了个题目,叫‘太甲放于桐宫’,又轮到你出来张翅了?告诉你,无论是谁,只要存了枭獍之心,在朕手里就没有日子过!朕虽精力不济了,心里清明着呢!”说至此,康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张廷玉、马齐早吓得长跪在地。方苞虽略撑得住些,心头也是突突乱跳,好容易见是话缝儿,忙近前一躬道:“主上,胤礽不过是笼中一鸟,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教训几句,还让他回去算了。”马齐也忙道:“请皇上保重龙体。”一时,胤禛等皇阿哥也忙叩头为胤礽乞恩。胤一边叩头,口中胡言道:“也怨不得皇上生气,其实追根儿,都是传尔丹的不是……”
当下人声鼎沸乱糟糟的,胤不过胡说八道混在里头打太平拳凑热闹儿。偏是十七阿哥胤礼有意出他的丑,待人静后方问道:“方才十哥说父皇生气怨传尔丹,兄弟怎么就弄不明白?”
“传尔丹嘛……”胤被他揭得一愣,瞪着眼想了半日,说道,“我听说他在阿尔泰乱杀蒙古人,挑起边衅又应付不了,叫人家包了饺子馅儿,朝廷还得给他赐谥号。他要不激恼了阿拉布坦,哪有今日这事?”众人见他满口胡言要笑又不敢。胤礼却装作不懂,问道:“莫不成叫蒙古人多杀几个八旗子弟,占了青藏再占中原,我朝被杀得尸横遍野,父皇就不生气了?”
此时人声渐稀,弟兄二人拌嘴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想笑又不敢。康熙气得脸色铁青,大吼一声:“来人!”
德楞泰、张五哥、刘铁成一干侍卫忙上前答应一声:“在!”
“把这两个畜生揎出去,每人二十藤条,狠狠打!”
“喳……”
三个侍卫对视一眼,因见无人出面讨情,只好把胤和胤礼架了出去。一时便听到外头噼噼啪啪的藤条声。
“方苞说得对,你不过是一只笼中鸟。”康熙见众人无不面色惨白,毛骨悚然地偷觑自己,冷酷地一笑道:“大约这笼子是金丝所编,所以你胤礽还存着些非分之想。朕本想今日杀了你,又怕人说虎毒不食子。你死罪可免,活罪难恕。你不能住在咸安宫,因为这里‘安’不住你的心。所以,将你移到上驷院——邢年呢?”
“奴才在!”
“带他去吧!”
众人都散去了。康熙留住了方苞,问道:“今日这事,朕处置得如何?”“皇上打骡子惊马,用心极善。”方苞叹道,“至于马惊不惊,臣不敢断言。”康熙被他一语道中心思,目光霍地一跳,沉思半晌才道:“不谈这事了。明日你进来,叫上张廷玉,朕有密谕给你们。”
“胤礽在病中。”方苞道,“皇上不宜处分过重。”
康熙略带心酸地一笑:“不要紧。上驷院其实并不坏。咸安宫到底是宫,这名字容易叫他想入非非。就是别人,朕也不要他们惊得筋软骨酥,只要知道朕这个驭手不好惹的就成了。左右是左右,谁叫朕养出这么一群孽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