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杂话
香山苏子谷集华英译诗曰《文学因缘》,以一册见遗,序有曰:“夫文章构造,各自含英,有如吾粤木绵素馨,迁地弗良,况诗歌之美,在乎节族长短之间,虑非译意所能尽也。”言甚隽永,此非独汉诗为尔,即欲翻西诗为华言者,亦不可不知此意,不然则画虎不成,且类犬也。昔有人译裴伦(byron)诗,载《新文学》中,子谷盖推赏之,而实粗亚;惟《文学因缘》附载《留别雅典女郎》诗四章,虽亦间有越逸,而文情颇美,为近世希有之译。诗亦裴伦所作,裴伦英人,尝助希腊独立,会病卒于军中,世称革命诗人之一。诗曰:“夭夭雅典女,去去伤离别。还侬肺与肝,为君久摧折。薰修始自今,更缔同心结。临行进一辞,吾生誓相悦。”其二曰:“鬈发未及笄,九曲如肠结。垂睫水晶帘,秋波映澄彻。骈首试香腮,(案此句少误,盖原谓睫影及颊如歍噈也。)葩染胭脂雪。慧眼双明珠,吾生誓相悦。”其三曰:“朱唇生异香,猥近侬情切。锦带束纤腰,中作鸳鸯结。撷花遗所思,微妙超言说。痴爱起悲欢,吾生誓相悦。”其四曰:“夭夭雅典女,侬去影形灭。会当寂聊时,相念毋中绝。侬身不可留,驰驱向突厥。魂魄持赠君,永与柔肠结。此情无穷期,吾生誓相悦。”每解末叠语,原为希腊今文,译言“吾生乎,吾爱汝”,盖昵辞也。
绥夫兼珂(shevtchenko)者,小露西亚人,生于千八百十四年。幼孤露,为富人家奴,嗣为诗人茹珂夫斯奇(zhukorski)所知,为赎脱奴籍,遂入大学肄业,以诗闻于世。后因《高加索》一诗获罪,遣戍绝边,凡十年,以友人援,仅乃得返,四十岁而卒。其所作诗,皆用故乡方言,叙古昔光荣,及今日陵夷摧残之事,故为有司所忌。其小诗写人生哀怨,悱恻动人,尝以散文迻译一章,但存其意而已。曰:“是有大道三岐,乌克剌因(小露西亚人自称其地)兄弟三人,分手而去。家有老母,伯别其妻,仲别其妹,季别其欢。母至田间,植三树桂,妻植白杨,妹至谷中,植三树枫,欢植忍冬。桂树不繁,白杨摇落,枫树亦枯,忍冬憔悴,而兄弟不归。老母啼泣,妻子号于空房,妹亦涕泣,出门寻兄,女郎已卧黄土垅中。而兄弟远游,不复归来。三径萧条,荆榛长矣。”
斯拉夫种人,皆富于民歌。丹麦勃兰兑思(brandes)著《波阑文学论》所引,有一章云:“吾问白杨,若胡戚戚?宁老霜冻脂,暴风振柯,抑彼寒泉,浸根下土耶?杨曰不然,风霜泉水,皆不为害。第有鞑靼,来自殊方,折吾柔枝,然作炬火。芳草青青,蹂为土矣。及今设燎之处,草不复生。禾黍摧残,有若秋茇。胡马渡川,兽为不饮。引弓射人,唯入坟墓,创乃愈耳。”诗人密克微支(mickiewicz)儿时,闻此歌深有所感,长遂以诗唤起国人,使报旧仇,与斯洛伐支奇(slowacki)同时,世并称复仇诗人也。
亨凯者,波希米亚人,素治古文学,于千八百十四年时,至一地曰皇后邨,闻有古弓矢尚存礼拜堂中,往求得之,又获故纸十二番,皆歌诗,是为波希米亚最古之文学,实亦仅六百年前物耳。其小诗多佳致,有类乐府。曾译《鹧鸪》一章,今录之曰:“广田有栎,上有鹧鸪。鹧鸪呜呼,怨春不常住。顾春若常住,田间禾黍,奚能黄熟?夏若常住,园中甘棠,奚能红熟?秋若常住,百谷奚能登仓?闺中女郎若长无郎,又宁能不凄切耶?”英人摩斐尔(morfill)著《斯拉夫古代文学》中载之,自言但存词意,而失其气韵。然则今兹重译华言,将亦如什师言,犹之嚼饭哺人已尔。
希腊女诗人萨复(sappho),生周定王时,与诃美洛思(homeros,俗译荷马)并称,人号第十诗神。顾后基督教人,病其诗太放逸,于千七百十四年公焚之,故今所传,仅得断篇少许而已。或诵其句云“闻华春之芳躅”,甚赏之,以为胜于所作艳情。然考遗集本文,未见此句。萨复诗情文并胜,异国译者,鲜能仿佛,况在华土,所去益远。譬诸蝶衣之美,不能禁人手沾捉也。
《南社丛刻》四集,有苏子谷译师梨(shelley)诗曰:“孤鸟栖寒枝,悲鸣为其曹。河水初结冰,冷风何萧萧。荒林无宿叶,瘠土无卉苗。万籁尽寥寂,唯闻喧挈皋。”甚达雅可赏。唯末挈皋,本为风磨,妙在静中有动,一字之差,意境迥殊,故译诗之难也。师梨者英人,性不羁,与裴伦齐名,客伊大利死于水,年才三十。
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华言神择,希腊人,生当战国时,著《牧诗》三十章名于世。又有诗铭,皆简短奇古。曾译数章,今录其二。《阿尔宗墓铭》曰:“息拉古塞人阿尔宗,以此诏行人,尔毋以风雨之夜,酩酊于外,余实以是殒亡,今卧此,远去故乡,以身亲异国之土。”《阿吉罗珂思像铭》曰:“行者且止,视阿吉罗珂思,古之诗人,具无量誉,诞敷西土,东至于朝日,惟文章音乐之神爱之,俾其善铸韵言,倚箜篌而歌。”右诗铭第八、第十九也。
裴彖飞(pet?fi),名山陀尔,匈加利人,生于千八百廿二年,性豪放,长于诗,而数奇不偶。匈加利独立之役,从军转战经年,以七月三十一日殁于阵中,年二十八。著有诗数卷,及小说一,曰《缢吏之绳》。其诗有曰:“白日暗西下,四空入杳冥。小星灭不见,龛火馀微明。微明耿不熄,并我故国情。”原诗题名《故国》,此为其首解也。
赫纳(heine)者德意志诗人,能以常言,抒其覃思,使字明瑟,而句复温丽雅驯,拟者不能一似。伯兄尝译其若干什,今录数首于此。一曰:“余泪汍澜兮繁花,余声悱亹兮莺歌。少女子兮,使君心其爱余,余将捧繁花而献之。流莺鸣其嘤嘤兮,傍吾欢之罘罳。”一曰:“眸子青地丁,辅颊红蔷薇,百合皎洁兮君柔荑。吁嗟芳馨兮故如昨,奈君心兮早摇落。”
英国童歌有云:“白者百合红蔷薇,汝为王时余为妃。迷迭碧花芸草绿,汝念我时我念若。”又曰:“蔷薇红,地丁青,蜜味甘,汝亦然。”与赫纳诗意相近,而简朴胜之,盖即民歌特采之所在也。
中国自古有童谣,中不乏佳作。唯附会先兆者为多,或本系他种诗歌而阑入者。日本中根淑著《歌谣字数考》曰:“所谓童谣者,盖本有心人所作,流行于世,童子习而歌之者尔。”论甚平当。宋长白极称《城上乌》及《小麦谣》,然实乐府之流。如《新唐书》载禄山未反时童谣云:“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有千钱。”比物函意,皆合儿童心理,足称童歌本色。近人著《幼稚唱歌》,序云:“吾国童谣之佳者,乃有乐府遗意,看似俚浅,顾非大文学家弗能。”殆指《城上乌》等而言。若醇粹之童谣,岂有文人所能造作?反不如里老村妪,随可讴吟,为犹能得童心也。
民歌有记事叙情二种,记事之歌(ballad)颇似史诗(epos)而甚简短,以单纯胜,如古童话。或推其原,以为由于民族童话(marchen)一分支为ballad,一分支为romance(传奇小说),故古俗之留遗者甚多。英国民歌,多出于苏格兰,羼用方言,视若庞杂,然自有其特彩,趣味盎然,愿读异书者,不可忘此乐也。有《二姊妹》(two sisters)一篇,言姊妒其妹,诱使观水而溺之,有少年收其尸,以发为琴弦,诉其哀怨。又《暴兄》(the cruel brother)一篇,有女欲适人,遍乞家人许诺,而忘及其兄。将出门,其兄伪为扶持而刺之卒,述其遗言,悱恻动人。其他佳者甚多,美人郤尔特(child)辑十卷本最完善。
* 刊一九一四年二月一日《中华小说界》第一年第二期,署名会稽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