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社会
    世界小说皆起源于诗歌。上古之时，文字未兴，故艺文草创，诗先于文，以其节句调整，取整记诵。其最古者为史诗，综其国之神话世说，古英雄事迹，编为歌吟，随歌人之踪，流行遍于国中，此实小说之祖也。及后，几经变迁，乃有散文、小说，复渐以进化，其范围亦转隘，由普遍而为单一，由通俗而化正雅。著作之的，不依社会嗜好之所在，而以个人艺术之趣味为准。故近世小说，不复尽人可解，而凡众之所赏，又于文史为无值。人知不齐，上下殊绝，正无可如何，抑亦谓非进化之惠益不可也。
    中国小说，其源流乃无可考。《诗经》中《国风》正犹他国之民歌，而不闻有史诗。即神人传说亦复希有，则小说之萌芽且尽焉。《汉书·艺文志》虽列“小说”一项，而其言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又曰：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所造，其流乃迥别。唐时所作小说，多述鬼神儿女事，审其趣向，颇近西方小说，而目为一变，顾与近世说部，如元明以来章回体小说，犹大有径庭，不可骤相联接。元时，说部忽起，其体例文词，皆前此所未有。推测源流，当在异地，非中国文学之产物也。英人迦耳斯著《支那文学史》，谓源当出中央亚细亚，其地说书之业最盛，元时兵力曾及其处，故流衍入中土，其言颇近理。观中国小说，皆用俗语，着重事实，章回之末陡然而止。以此数例，而知说部之兴与说书同源，盖无可疑也。
    如上所言，中国小说之异，可以见矣。西方小说已多历更革，进于醇文，而中国则犹在元始时代，仍犹市井平话，以凡众知识为标准，故其书多芜秽。盖社会之中不肖者，恒多于贤，使务为悦俗，以一般趣味为主，则自降而愈下。流弊所至，有不可免者。因以害及人心，斯亦其所也。或欲利用其力以辅益群治，虑其效亦未可期。盖欲改革人心，指教以道德，不若陶熔其性情。文学之益，即在于此。第通俗小说缺限至多，未能尽其能事。往昔之作存之，足备研究。若在方来，当别辟道涂，以雅正为归，易俗语而为文言，勿复执着社会，使艺术之境萧然独立。斯则其文虽离社会，而其有益于人间甚非浅鲜，此为言改良小说者所宜知者也。
    * 刊一九一四年二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五号，署名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