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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的精神——十一月八日在天津学术讲演会所讲
    新村的精神——十一月八日在天津学术讲演会所讲
    今日承贵会见招,嘱我讲演,实在非常欣幸。自问学识浅陋,没有什么可说;适值今年暑假时往日本去,曾到日向的新村停留数日,所以现在就将关于这新村的事情,略略讲述。从前曾在《新青年》(六卷三号)及《新潮》(二卷一号)上,做过两篇文章,略说新村的理想与事实,请诸君可以参考。
    新村的目的,是在于过正当的人的生活。其中有两条重要的根本上的思想:
    第一,各人应各尽劳动的义务,无代价的取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
    第二,一切的人都是一样的人;尽了对于人类的义务,却又完全发展自己个性。
    现在要说明,这思想的根据,并不由于经济学上的某种学说,所以并不属于某派社会主义;只是从良心的自觉上发出的主张:他的影响,也在精神上道德上为最重大。实行这生活,原不是一件难事;只须实在痛切的感到正当的生活的必要与实现的可能,对于上列二项的理想,完全了解,那便已得了新村的精神,虽然还不能去躬耕,在道德上已不愧为正当的新人了。
    新村的精神,首先在承认人类是个总体,个人是这总体的单位。人类的意志在生存与幸福。这也就是个人的目的。但现在我们能完全的达这目的么?我们能不妨害别人的生存而生存,不妨害别人的幸福而幸福么?当然是不能的。现在人的生存与幸福的基础,便全筑在别人的灭亡与祸患上。这是错的,是不正当的,因为这是违背了人类的意志了。人要求生存与幸福,应在自己的范围以内,努力去做,不能侵害了别人的自己。一个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论理应该用自己的力去得来,不该要别人代负这责任。可惜现在社会情形,正在反对的方向走去。富贵的人不必说了。便是从事于“脑的工作”的人,用了几点钟思想讲说或著述,就可以分得苦工的结果的米和煤,也不能算是正当。那种田与掘煤的,可说是以劳动换得生存,似乎是正当的生活了。但有两件原因不能说是合理。第一,他们肩了两倍的负担,供给别人生存的资料,自己几乎不能保其生存。第二,他们将一日的劳动,换一日的生存,将生命与劳动都切片另卖了。因为照新村的理想,人应尽劳动的“义务”,“无代价”的取得衣食住,并不是论斤较两的卖买。或者可径说,生存与劳动是两件事,各是整个的,是不可分割的,人人有生存的权利,所以应该无代价的取得衣食住;但这生活的资料,须从劳动得来,所以又应该尽劳动的义务,并非将工资来抵算房饭钱。游惰原是不行,但疾病残废,暂时或久远的不能作工,也并不因此失了他的生存权,不必怀着生活上的不安定。这是一个要点。这理想如能实现,许多事情,都可得了着落,便是最困难的女子问题,也可根本解决了。
    这种理想,从前已经有人想到,如托尔斯泰所说的原始基督教徒的生活,同他实行的泛劳动主义就是。但他太偏重了手的工作,把脑的工作看作恶魔的诱惑,未免有点矫枉过直。有人评他的著作,说好像无文化的人民批评文化之不必要,用实行来证明他。文化原有许多流弊,但这并不是文化本身的不好,乃是由于以人殉文化,被文化所用了的缘故。譬如机器,本来是帮助工作,节省劳力的用具;但倘放在大工厂里,天天驱使几百几十的工人,替别人去生利,那又何尝不是不幸之源呢?我们要改去这不幸,不必打破机器,只要使人去善用机器,不要被机器所用,做了机器的油,便好了。对于文化,也是如此。有人以为手的工作是生利的,是公益;脑的工作是分利的,是私利。其实手的工作固然是我们生存的资料所从出,但脑的工作也是我们求幸福的要紧的工具。生活的物质的满足,结果不免成为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静的生活。学术艺文的精神,常能使我们精神相通。这在人类的个人的两面,都是如此。我们第一项的理想,或者不难实现,但如没有这第二项的理想调剂其间,这终不免为单调的孤独的生活,不能称为幸福。我们反对军国主义等,便因为他不承认个人,只将他当作制造那空洞洞的什么军国的材料与牺牲。现在如将社会或世界等等字作目标,仍不承认个人,只当他作材料,那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改造社会,还要从改造个人做起,新村之所以与别种社会运动不同的地方,大半就在这里。
    照以上所述,我们可说,照新村的理想,人应该有生存权,无代价的取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但一面应该尽劳动的义务,制造这生活的资料。人又应该利用他的生存,创造幸福的生活,使世间更为“人类的”,又更为“个人的”:他须尽了对于人类的义务,一面也完全发展自己的个性。这样是正当的人的生活。
    他们实行的方法,是先用言论鼓吹,招集同感的人;在东京设立新村本部,各地方设分部。去年十二月在九州的日向地方,买了土地,立起第一新村,便将本部移到那边去了。这新村里并没有什么烦碎的规程,只有现行的会则十二条,作为一切办事的标准。那会则的内容是:
    一 赞成本会的精神,自负责任而入会者为会员。
    二 会员有二种。凡亲自入村,协力工作,依本会精神而生活者,为第一种会员;真心赞成本会精神,而因事情未能实行此种生活者,为第二种会员。
    三 第一种会员的权利义务与自由,一切同等。
    四 第一种会员入村时,无条件的将所有的钱财纳在村中;但如无有,原亦不妨。
    五 入村的责任,全部自己负担。
    六 第一种会员的衣食住,由第一种会员全部担任。公同努力,务期没有一人不能得到健全的衣食住。
    七 会员言行的责任,由各人自己负担。但赞成者分任其责。
    八 对于本会精神,有违反或冷淡的人,自然的不能成为会员。
    九 第一种会员有疾病时,公同看护,竭力治疗。其时或筹集临时费。
    十 义务劳动的时间及年限,虽有限制,详细的事,须由实际试验,在二年至五年中定之。现在暂定大家在相同的时间内,共同工作。
    十一 志愿为第一种会员者,先将这意思告知会员的一人,在依了村的情形许可入村以前,暂时等候。这其间,应用心多与第二种会员相会。会见的第二种会员,应将关于这人的感想,正直的报告本会。
    十二 第二种会员应用心为村尽力,利用机会,谋画村的利益。每月应捐金一口(五十钱)以上,以忏除自己的生活不正当的罪,但以不勉强为限,又或一口以下亦可。其他关于村的事情,可至本部或各支部询问。
    村的土地并不广大,只有四十馀亩,现在筑了三所房屋,有二十二个人在那里耕种。村里的情形也没有什么特别,还是与平常的村差不多,但有一种平和幸福的空气为别处所无的。劳动者的物质的困苦与“智识阶级”的精神的不安,村里的人都可以免了。新村的生活,一面是极自由,一面又极严格;一面是辛苦,一面又极舒服。村里的人,可以终身不要忧虑衣食住与医药,完全得到生命的保障,他却同时为自己及邻人而劳动。他们正式的事业,目下只是耕种,但关于他种设备,也并不怠慢,如图书馆美术馆音乐会医院学校工场等,都要次第量力建设。
    《新村的生活》上说:“先在世上为了生存而劳动,更为发展自己天赋的才能而生存。……我望将来有这一个时代,各人须尽对于人类的义务,又能享个人的自由。”个人的生长与人类的生长,同时并重。以协力与自由,互助与独立为生活的根本。在这样生活里,才觉得我是“唯一者”的所有,却又是人类的一员,互相维系着。这种浑融的感情,在实验确是可能,于道德改革上很有效力,是新村运动的一种特色与实效。
    中国近来社会上发生几种运动,颇与新村相像,原是很可喜的事。但实际上还有几个异点,约略说明,对于“新村的精神究竟是怎样”这问题,或者比以前所说的更容易明了,也未可知。
    一 南京的启新农工场有限公司。这农工场的组织,声明是仿照美国兰路村的。《劳动杂志》第一号所载兰路村的宗旨,一工值平等,二所得平等。办法中说:“村人皆股东,所占股份二千,不得或多或少,故将来获利时,所得平均。”农工场的简章第五也说,要每人认股一千元,然后有权居住及工作。这便与新村的第一项理想不同。新村里没有工值,也没有股本。大家量力做事,即如开矿掘煤等苦工,有人情愿担任,也只能得到尊敬,没有物质的报酬。又如居住的人须要资本,也不大妥当,因为做人的资本,只要真实的精神与适当的体力便好,金钱不能算是第一重要。
    二 北京的平民新组织。关于这问题的议论,在上海北京的新闻杂志上,发表了许多,但还未成为事实。平民新组织虽还没有照《商榷书》进行,但已有一种计画发表。照那计画看来,是以改良平民的生活为重,组织的人立于指导者的地位,仿佛与十九世纪中间俄国的“往民间去”那种运动相似。这样办法,和新村的注重先自实行人的生活,使人晓得了,可以随意加入,逐渐推广,造成合理的社会便很不同了。
    三 龙华的新村。这个组织,将要就绪,在报章上登出的时候,有许多新村的会员,都很喜悦,说中国也有新村出现了。后来我看见报上的龙华新村的简章,才知道性质不是一样。别的且不论,只是那村里的许多机关,如行政科司法科警察科之类,就为新村所没有。简单的说一句,这可算是一个“模范町村”,与我们所说的“新村”不同。新村的理想,是使人努力做一个模范的人;模范町村的理想,是使人努力做一个模范的国民:这是极大的异点。
    反对新村的批评,有这两种较为切实,就是虑他经济上的不安与理想的难于实现。新村的经费现在每月约须金三百五十圆,还有临时特别费不在内;这许多费用大半依赖会员的捐助,似乎不能持久。但一年来的经验,已证明这事不必忧虑,而且一二年后村中出产渐多,可以独立,经济自然宽裕了。新村的理想,要“将历来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来,从常人看来,似乎不免太如意了,可是他们的苦心,也正在这里。”他们相信人类,信托人间的理性,等他觉醒,回到合理的自然的路上来。“只要万人真希望这样的世界,这世界便能实现”,这是他们的信仰。“中国人生活的不正当,或者也只是同别国相仿,未必更甚;但看社会情形与历史事迹,危险极大,暴力绝对不可利用,所以我对于新村运动,为中国的一部分的人类计,更是全心赞成。”即使照现状看去,一时没有建立新村的希望,但能正当理解新村的精神,改去旧来谬误的人生观,建立新道德的基本,也就利益狠大了。
    * 刊一九二〇年一月一日《新青年》第七卷第二号,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