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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与文学
    女子与文学
    中国古来的意见,大抵以为女子与文学是没有关系的。文学是载道的用具,然而吟风弄月也是一种文人的风流:在这里边含着极正大与极危险的两方面。女子呢,即使照最宽大的看法,也是附属于男子的,伊们的活动只限于阃以内,既然不必要伊们去代圣贤立言,更不希望伊们去吟风弄月,以免发生危险,“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句话即是这派思想的精义。纵使不如此说,也觉得这是很无聊的事情。我的一个长辈曾说,“妇女做诗,只落得收到总集里去的时候,被排列在僧道之后,倡妓之前。”可以算是这派见解的一例。
    但是到了现在,关于女子和文学的观念全然改变了。文学是人生的或一形式的实现,不是生活的附属工具,用以教训或消遣的:他以自己表现为本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他的效用以个人为本位,以人类为范围。女子则为人类一分子,有独立的人格,不是别的什么的附属物。我们在身心状态的区别上,承认有男子女子与儿童的三个世界,但在人类之前都是平等。与男女的成人世界不同的儿童,世间公认其一样的有文学的需要,那么在女子方面这种需要自然更是切要,因为表现自己的与理解他人的情思,实在是人的社会生活的要素,在这一点上文学正是唯一的修养了。
    人类一分子这一个名词,也是近来新发生的,只在世界语里才有这个熟语,就是“呵玛拉诺”(homarano),意云人的总体的分子。普通的说法大抵以个人与人类或社会相对立,以为要利个人不得不损及社会,要利社会不能不牺牲个人,于是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变成了反对的名词,无端的生出许多纷争。其实人类或社会本来是个人的总体,抽去了个人便空洞无物,个人也只在社会中才能安全的生活,离开了社会便难以存在了。所以个人外的社会和社会外的个人都是不可想象的东西,个人实在是人类一分子,他的自然的行动都含有自己保存与种族保存的两重意义,现在更意识的加以肯定。明了个人与人类的不可分的关系,将利己利他并作一起,要爱邻人必须先能自爱,而爱邻人也即是爱己,这样看来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无非是一物的两面,并不是两件东西,上边所说的对于文学的新观念也就是由此发生的了。
    理论上虽如此说,但是倘若没有女子本身的自觉来做根柢,这也只是一番毫无效力的空话罢了。中国近来女界也很有新的气象,但是据我看来那似乎只是国民的自觉,还没有到个人的自觉的地步。这个情形固然是一般的,就是在男子也多半如此。但总之只有这种自觉,他的理解力至多也只能及于本国,决不能同世界的人心相接触,于了解艺术更是不可能的,因为敌忾心不是艺术中的分子。我在《北大日刊》(一〇三四号)上看见有一封东京的通信里说,“……美术是生活上决不可少的,但是文化浅薄的社会的美术,很难满足我们的欲望。……日本画是很不足惹起我们高尚之情感,他的设色笔法,都是代表他们的岛国性,缺乏大国风。”这正是一个极好的好例。个人的自觉是自觉其为人类的一分子,在同类的立脚点上与人们相见,中间更没有别的障隔,所以容易彼此了解。既然有了这个自觉,然后再从事于国民的运动便没有什么妨碍,因为那时心目中的民族只是人类的一部分,但与自己更为切近,所以有首先改善的必要,同时也就成为世界改善的一步。因此大家研究本国的文艺,也就成为理解别国文艺的初步,推己及人原是正当的办法,未知有己固然不会知有人,既知有己也当然不会不知有人了:所以我以为这个人的自觉实在是很重要的,就是在文艺的例上也很明了的可以看出来了。
    个人的自觉的根本,在于进化论的人生观。这种觉悟在男子方面并不很难,但在女子因为有多少因袭的消极的思想足为妨害,所以更须注意。这些思想便是对于女性运命的超越现实或低过现实的观察,其一是宗教的,以为女子是秽恶的,欲求超脱,虽然那里边或者还有别的事情,但我知道在学生界中颇有倾向出家的悲观的女人;其二是礼法的,以为女子本来是从属的,伊的义务在于娱乐别人,没有独立的自己的生活,这种的想定了也就乐天的生活下去,没有什么不平。这两派意见,无论他是悲观或是乐观,总之都不合于真实,因为现实的人生既不是如他们理想里的那么高尚,也不是如他们噩梦里的那么丑恶。现在的人生各面相,当然有许多不合理的应该除去的地方,但是人生的原则,在凡生而为人者都有坦白的肯定的必要:这便是自己的与种族的保存。(保存里含有存在与发达两事。)进化论的人生观便是这一种态度,积极的肯定人生,勇敢的去追求“全面善美”的生活,正是辛奇所说的“要做好的人须得先做好的动物”,也即是尼采的所谓“忠于地”。自觉的女子要取这个态度,毅然肯定人间的根本的生活,打消现在对于女性的因袭的偏见,以人类一分子的资格,参与人生的活动,以对于自己与同类之爱为基础建设起所谓“第三的国土”。了解这个意义,现代文学的精神便不难明白了,因为文学原只是生活的或一种形式。
    现在的文学渐变复杂,要理解他须有相当的一点训练,这是因为现代的精神生活趋于复杂的缘故,原是不足怪的。但虽然是这样说,从文学的本质上看来,人人有理解的可能,而且也有这个需要。女子因为过去的种种束缚,以致养成一种缺陷,不为他人所理解,也不大能理解他人:在这一点上,文学的创作与研究可以有很大的效用。世界上不少女诗人女小说家,但是真能自由的发表出伊们的衷曲的可以说绝无仅有。约翰弥勒说,古今女子所写关于女子的书都是谄媚男子而作,没有把真的女性写了出来,这也不是过分的话。今后的女子应当利用自由的文艺,表现自己的真实的情思,解除几千年来的误会与疑惑。但这只限于少数有创作之才的女子,而且在现社会的因袭的礼教制裁之下,也难得十分表白的自由,对于男子还是如此,在女子自然更是为难了。因此我们的注意不得不略偏于研究赏鉴这一方面。创作倘若是发表自己的情思,赏鉴便是接承他人的情思。俗语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可以借用到这里来。我们的经验有限,不能够感到各种复杂的心情,文学家便以他所亲历或以特别丰富的想象组成的幻景描写出来,使我们能够因此得到仿佛的印象:我们不曾到过战场,但看了托尔斯泰等人的小说,可以感到战争的悲惨,引起非战的思想。我们对于或一种不幸的人们,因为没有接触的机会,往往容易发生不公平的反感,描写黑暗生活的文艺便能够矫正我们的这些错误。他们不必加上理想化,使其成为落难的好人,只须如实的描出一个为运命所簸弄的,同我们一样的善恶杂糅的常人,就尽够使我们抛弃平日的成见而发“你是我的兄弟”之叹了。这些效用固然是以现代文学为最大,但在古文学中,我们如用宽大的眼光看去,也可以收得相似的效果。安特来夫在《七个绞死者的故事》的序里说,“我们的不幸,便是在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苦痛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几于全无。我是治文学的,我之所以觉得文学可尊者,便因其最高上的功业是在拭去一切的界限与距离。”这可以算是一句对于文学的效用的简要的解释。至于文学的赏识可以养成艺术的趣味,于儿童的文化教育很有利益,也是一个要点,不过那与教育相关,我这里不能多说了。
    * 刊一九二二年六月三日《晨报副刊》,署名周作人,原为五月三十日在北京女高师学生自治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