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的字句
一
俞平伯君的《诗的进化的还原论》我固然不能完全同意,但梁实秋君的评论里却有更费解的地方。梁君叫诗人“向没有人的地方求仙去”,我很怀疑诗人自己既然是人,为什么不能在人间求出诗来,而且仙人何以又是诗的源泉。梁君议论的一切根据是在美,但他并不说明仙人怎样即是美,而凡人是丑。他只举出无产阶级,共产主义,革命,电报,社会改造,基督教青年会,北京电灯公司,军警弹压处,蓝二太太,如厕,以及洋楼小火轮等字句是“丑不堪言”,也并不说明他们何以是“丑不堪言”,真使我百思而不得其解。诗是表现个人情思的东西,这句话想来梁君也是承认的,现在倘有人坐着小火轮忽然有感,做成一诗,如不准他用小火轮这个字,那么叫他用什么字去:夷舶,方舟,瓜皮小艇么?何以同是一件东西,我们可以说可以用或可以做,却不准我们写进诗里去,难道新诗也须守“雅手而俗口”的规则么?梁君如有新的解说证明那些字句真是丑不堪言,我们那时自然也会敬服,(即使并不同意,)否则我要请梁君注意,这种说法中国古已有之,与传说中的刘郎不敢题糕字正是一类,就是在现今的学术杂志上也还着实的提倡着哩!
以上总括一句,何以瓜皮艇子茅屋尺素书……是美,而小火轮洋楼电报……则丑,这是个大疑问。
二
梁君说,“世界上的事物,有许多许多——无论是多数人的或少数人的所习闻的事物——是绝对不能入诗的。”我看了不禁想起日本石川啄木的关于和歌——这是日本的异于新诗的“国粹”歌,啄木在歌人中的位置也是已有定评的,——的一节话来。
“茫然的想着,走到自家门前的时候,突然的被养着的狗所扑着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说‘唉,吓我一跳,这畜生!’——这样的例是常有的。这虽然似乎是说无聊的俏皮话,却可以看出人当出惊的时候每喜欢破口骂詈。即使不说这畜生,倘若名叫阿白便说阿白,名叫阿花便说阿花,岂不也好么?——如果那时非说一句话不可。……
“土岐哀果君在十一月(一九〇七年)的杂志《创作》上发表的三十几首的歌,都是使人感到在他历来不顾人家的褒贬独自开拓出来的田里那愉快的秋成终于渐渐近了的作品。其中有一首是:
在火烧场的砖瓦上
syoben(小便)起来,便深深的
感着秋气了。
我以为这是一首好歌。——小便这字特地用罗马字拼写,在作者的意思,大约是想除去用汉字写着的时候所发生的恶劣的联想,但我以为并无这样做的必要。
“可是到了本月(同年十二月),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有杂志特别引了这一首歌,骂土岐君的歌风。我觉得出于意外了。我自然并不以为这是作者歌中之最好的一首,但是无论重读几遍,总不是恶劣的歌。批评的人何以不能承认这锐敏的实感呢?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前面所说的‘这畜生’的状况来了。批评的人一定是对于歌这东西,有着一个狭隘的既成概念的人;一面以新的短歌的鉴赏家自命,却仍怀着歌是这样的东西,是非这样不可的一个保守的概念,而且被这概念拘囚了的人。这其间,正如从生篱的隙间跳出家犬来一般,小便这字句突然的跳了出来,紧紧的咬住那保守的苟安的既成概念的袖子。但是其实正如家犬喜欢主人的回来,飞扑过去,并没有什么奇怪一般,那么我们平常使用着的字句走进我们的歌里来,岂不是也用不着什么大惊小怪么?”
以上总括一句,我自己虽然未曾将小便这字用在诗里,但我相信是可以用在诗里的。
不过还有一句紧要的说明,可以用是我的主张,用否是作者的自由。“世界上的事物”都可以入诗,但其用法应该一任诗人之自由:我们不能规定什么字句不准入诗,也不能规定什么字句非用不可。
* 刊一九二二年六月二日《晨报副刊》,署名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