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梦（六）——考试一
    向南是一所大屋，匾上写道“毗骞试院”，左边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六个欧体大字道，“高等文人考试”。这个求才重地当然是关防十分严密，闲人不得进去的，但我不知怎样的却混了进去，或者如某学者所说的，人原是“气”化的，所以梦魂便能从门缝里挨进去也未可知。进了二门向里一望，只见满场灯光荧荧如豆，作惨绿色，咿唔之声乘着热风一阵阵的吹来，欲断复续，异常悲惨。地上乱撒着书本抄稿，都是被搜检出来的夹带，其中除《聊斋志异》，《坐花志果》，《文章游戏》等常见的书籍之外，还有许多少见的珍本，如《金藕魄》，《臭环恨耳》以及《老大爷之秘密》之类。
    我沿着甬道向前走去，看见左边厂口标题“创作文童试场”，右边是“批评文童试场”。我先往左边，厂里去看，只见被考试者都埋着头在那里拼命的推敲他们的字句，所以我走近前去，他们也毫不觉得。题目是“拟作卖油郎独占花魁”，但是听大家嘴里呻吟着的都是些“胡蝶呀”，或是“三十六鸳鸯——而……呃呃……”一类的话，但也有人突然高声的念道，“盖天人也唉！”有一个人在第一行起头只写了“某生者”三个字，便被盖戳的学老师走来在“者”字上打了一个“克己复礼”的阳文的小牙章；那人仿佛手脚都已瘫软，只瞪着眼喃喃的重复说道“此生休矣！”我不禁想起门口那一堆书里大约必有他的分子，因为他的肚里只有这三个字，便可知其馀的必定是在那别的书上了。
    批评试场那边的题目是“试批改唐诗三百首”，被考试者各人面前都摊着一部有光纸石印的唐诗，行款与天地头都特别宽大；他们便在这上边加以涂改和批评。据规则是非每首有批改不可，所以他们十分忙碌，所改还不到十分之一，却都已弄得满脸油汗，头上更是热气蓬勃，好似蒸着馒头的蒸笼了。他们所改的诗颇有新奇的，可惜醒后多已忘记，只记得一首，是改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的。诗云：
    “床前明日光，疑是地下霜；举手望明日，低手忘故乡。”
    * 刊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七日《晨报副刊》，署名槐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