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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梦(七)——考试二
    夏夜梦(七)——考试二
    这回被考试的并不是别人,却是我自己。这是“高等父范学校”的入学考试,我恍忽觉得自己也领了一本试卷,归号就坐,再看试题,乃是《父亲的忧虑》。
    这怎么做法呢?什么是父亲的忧虑呢?说“父母唯其疾之忧”么?那么“圣人”早已说过,做过这个题目的文章也已不少了。说是对于日后生活的满足,那固然是人情之常,但还不是唯一重要的忧虑。生活的问题逼迫着一切的无产者,在我们原是很感到他的重量,但也有一部分的人在现今社会里可以没有这种的忧虑。所以这一件事乃是人类的某一阶级的忧虑,而不是属于人伦的某一部分的。本了个人的经验,我们想到在衣食问题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同样的迫切而且困难,并没有阶级之分者,这便是“性的要求”了。民生问题既成为社会运动家的目标,那么“性的教育”正可以算作教育家以及父母的忧虑罢。
    性教育的议论近来很是旺盛,便是在这道义之邦里也常见到,所以在理论上是不成问题了。但我所忧虑者在于这实施的效果。我相信人们去求全面美善的生活,首在自知一切,生物学的性知识于儿童实为必要,又相信知识能够减少过失,但我不能确知子女接受了知识发生什么影响,造成什么运命;便不免使我不安而且忧虑,即使其结果未必比我的经验更坏。我们教一问算学或一则化学,能够知道儿童所受的利益如何,但这根于本能的感情实在是太微妙了太深切了,我们很难预测他的反响。——但是知道胜于不知道,总是无疑的了。
    我以为除没人格的放纵以外,性的过失多是可饶恕的。我固然不愿子女之有过失,但倘若不能解宽严失当的“道德”,所以这所谓过失并不限于世间所重视的失节或失贞,只是凡在人己的心之和平与幸福上留下扰乱的种子的便是,因此这些过失就更不容易免了。对于生活问题,我们有了一种理想的制度,相信他可以解决这个困难,至于性的问题似乎还不能得到一个理想的境界,这就是使我们永久不安的缘故。禁欲与耽溺之间,当有灵肉一致的境地,但是我自己未能确实的体验,当然不能漫然的去期望别人了。
    大约父母之可以期望于其子女者,只在自己的内外生活范围以内,不能勉强到这个以外去,换一句话说,即是可以望其成为同自己一样好坏的人,不能更有什么奢望。然而我却不愿子女在性的生活上走和我同样的路。在形式道德上,我可以算是不二色的纯洁的人,但我不敢自认是无过失者;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有许多事,道德上并不认为罪恶,我也决不认为丑恶的,回想或重复感到的时候却常感着一种扰乱与不愉快。这种苦涩的经验,或者是人人多有的也未可知,但我总不愿子女之像我,因为我实是不足为儿子做模范。德国诗人兑美尔曾说,“不要服从他,不要服从他!”我最感心这句话。然而事实上怎样?他们在无形中终不免要服从了我们(狭义,下同),这是幸呢,是不幸呢,不能不算是我们的一个忧虑了。
    倘若没有人说明人间的性的生活永久是如此的,纯洁的生活即是与我们一样的有过失的生活,这个忧虑将常存在而且无法解决。
    我依据上面的大意写了一篇文章,誊在卷上。至于考试的结果,是及格呢还是不及格,至今还不曾知道。
    * 刊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晨报副刊》,署名槐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