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古的反动
    五个月以前，我作了一篇杂感，说思想界的倾向是正趋于复古的反动，承qv先生给我宽解，以为这是不足虑的。我也相信只要我们能够努力，这些反动都是无能为的，但这是别一个问题，现在我所要说明的只是现今正在进行的反动的两个方向。
    现在复古的反动可以分作两路，一是道德的，一是文学的；一是“春秋大义”，一是所谓“我们的小说”。
    在报上函电上，近来往往看见“春秋大义”字样，我还记有一位女将军的报捷电文里也说“少读春秋，颇知大义”，我不知道这大义到底是什么，于我们共和国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但我曾经见过一本辜鸿铭所做的英文书，卷首有梁敦彦的题字曰“春秋大义”，因此对于这四个字不禁很有怀疑。我们如不能说辜梁二公是倾向共和的人，便不能不断定现在所提倡的大义是前朝的遗物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类的话，仿佛也渐见于文章里面，我想不久大总统“钦旌节孝”和“世袭云骑尉”的制度就将有人建议实行罢。在事实上旧道德还有很大的惰力，复古运动当然很被欢迎，然而这可以算是新中国的建设么？康张辜梁诸公不足责了，我所不解的是那些遗少，民国的复辟派的论调，何以奇到如此，难道中国的国民性竟会被濮阑德不幸而言中么？
    所谓“我们的小说”就是与新文化相反对的小说，这是他们主张者自己所申明的。新文化的精神是什么？据胡适之先生的解说，是评判的态度，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对于习俗相传下来的制度风俗，要问：这种制度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么？对于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要问：这句话在今日还是不错么？对于社会上胡涂公认的行为与信仰，都要问：大家公认的就不会错了么？人家这样做，我也该这样做么？难道没有别样做法比这个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么？”这就是新文化，新思想的态度。反新文化的小说，当然是非评判的，以服从传统为主的文学（？）可以说是“春秋大义”在文学的表现。内容与形式都是传统的，自然容易为群众所“看懂”：说忠说孝，诲淫诲盗，都是旧文化所许可的，外面附以似通非通的文句，看下去似乎都是见过的熟语，虽然没有意义，却颇觉得顺口，这是他们所以盛行起来的原因。对于作者，我们也不忍深责，因为以此为糊口之计，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他们声言反对新文化，提倡非评判的态度，引诱读者去崇拜春秋大义，这实在是一件不可忽略的事情。有良心的批评家的职务，应当努力去说明春秋大义不适于共和国情，旧文化不适于现代生活，反新文化的“我们的小说”不是文艺，救援那些被骗的青年们，一方面更应该觉悟去从根本的教育上着手；将来才有完全改革的希望，否则这种反动是不会绝迹的。因为各中学校的国文教员几乎都是遗老，（自然也有例外，）不是复辟派，即是桐选派；他们的徒弟的知识当然是限于春秋大义与某生者的文章了。中学的国文教育如不改良，这些的要求者层出不穷，供给者也就应运而兴，不是单靠言论的力量可以遏止的。因此我们与其对于个人加以掊击，还不如更进一步为事理的评判，并从根本上着手，以求解决之为愈。至如我们——就是所谓“他们”——的能否成功，还须看自己的结合与努力了。
    * 刊一九二二年九月二十八日《晨报副刊》，署名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