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语典》
我对于文法书有一种特殊的趣味。有一时曾拿了文法消遣,仿佛是小说一样,并不想得到什么实益,不过觉得有趣罢了。亚力山大培因曾说,文法是名学的一部分,于学者极有好处,能使他头脑清晰,理解明敏,这很足以说明文法在教育上的价值。变化与结构的两部,养成分析综合的能力,声义变迁的叙说又可以引起考证的兴趣,倘若附会一点,说是学问艺术的始基也未为过,因此我常觉得欧洲古时教育之重古典文法不是无意义的。不过那私刑似的强迫学习也很可怕,其弊害等于中国的诗经;若在青年,于实用之上进而为学问的研究,裨益当非浅鲜,如或从别一方面为趣味的涉猎,那更是我所非常赞同的。
我的对于文法书的趣味,有一半是被严几道的《英文汉诂》所引起的。在印度读本流行的时候,他这一本书的确是旷野上的呼声,那许多叶“析辞”的详细解说,同时受读者的轻蔑或惊叹。在我却受了他不少的影响,学校里发给的一本一九〇一年第四十板的“马孙”英文法,二十年来还保存在书架上,虽然别的什么机器书都已不知去向了。其次,“摩利思”的文法也搜求到手;这两者都是原序中说及,他所根据的参考书。以后也还随时掇拾一二种,随意翻阅,斯威忒(sweet)的大著《新英文法》,虽是高深,却也给与了好些快乐,至于惠德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尔(baskerville)诸家学校用文法书也各有好处:他们使我过了多少愉快的时间,这是我所不能忘记的。纳思菲尔(nesfield)的一套书虽然风行一时,几乎成为英语学者的枕中鸿宝,我却一点都感不到什么趣味:他只辑录实用的条例,任意的解说一下,教属地的土人学话或者是适用的,但是在“文化教育”(liberal education)上的价值可以说几乎等于零了。
日本文法在本国未必绝无好著,但中国没有一本可以与《英文汉诂》相比的书却是事实。梁任公的《和文汉读法》大约是中国人所著书中最早的一种,即使有些缺点,其趣味与影响原也不可掩没。此外或者还有别人的努力,但大抵重在文章体,未免偏而不全:现在日本的学术文艺界上语体文占了优势,只学了古文便不能了解文化全体的趋势,在这意义上,葛锡祺的《日语汉译读本》可以说是一部适用的书,虽然只足为课本,没有潜藏的趣味,——然而,与永嘉松台山人的《日本语典》相比较,别的文法书都要算做佳作了。当初见到上海报上的出板广告,非常钦慕,打听着北京的寄售处,忍着好些冷遇与损失,在一处学生银行的柜头买到了一本,回来一看乃大出意外,原来他太有趣味了,所以也就逸出在文法书的范围之外了。
《日本语典》中的规则及说明都有所凭据,没有什么错误,到了所举的实例里便匪夷所思的奇妙了。我本想引用原文,以昭实在,但因印刷不便,所以只用译语,不过它的绝对信实是可以保证的。如第九叶云:
“这个更比那个,那一个是高呢?”
第二十六叶云:
“这个月里有除夕么?”除夕当然在十二月里,没有再问的必要。日本称除夕曰大晦日,编者却解为阳历的三十一日。故有此误。又第二十七叶云:
“我幼时虽曾读过中国的唐诗的三百首,到现在为止,一点都(不)忘记完了。”
“这个病院里有第一号的房间么?”“一点都”(sukoshimo)这一个字,后边必接用否定词,即使独用含着“一点都不……”的意思;用在上边这一句里,简直不成说话了。次句文法上虽无谬误,但也说不过去,因为倘若有房间,至少第一号总是有的了。第六十叶著者原译云“若为学者则学问必优”,而句意乃云:
“若做成学者则学问必定工巧。”“为学者”(gakusha-o-suru)这一句话在日本极少听见,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照熟语类推,可以解作“充当学者”,但意义未免有点离奇,至于工巧只用在技能上,不能说学问。但在第一一四叶还有更好的一句,文云:
“do naru koto ka?”
意云将来怎样呢?而原译云“如何成事乎”。则是字对字的直译。却也居然可以成句,真是凑巧极了。据沧庐山人的序言说,“体例与取材均以国人适用为依归”,所以异于群书,能够“独辟蹊径而发挥其特长”,从上边所引的文句看来可以知道他所说的不错,但是这些独辟蹊径的“洋泾滨”日本语无论怎样的适于国人,只是在日本不能通用,也是徒劳。要学外国语只得自己去迁就他,不能叫别人来遵从我,这是很明了而平凡的事实,大家应该都知道的,《日本语典》的著者却想在外国语上来施展独创,于是结果成为一部空前的浪漫的文法书了。
我说空前的,或者有点不正确,因为我以前曾经批评过两种讲日本文法的书。其中也有许多独创的句子,其奇妙处非常相似,几乎令人疑心三者同出于一人的手笔。因为我对于文法的趣味与好事,不幸负了志愿的去批评这三部书的义务,这是我自己所觉得不很愉快的事。
* 刊一九二三年六月九日《晨报副刊》,为“绿洲(十四)”,署名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