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的二大潮流
中国新文学的趋势,将来当分为二大潮流。用现在的熟话来说,便是革命文学与颓废派。这两者的发达都是当然的,而且据我看来,后者或要占更大的势力。
无论人们怎样的说艺术可以脱离人生,但艺术家苟生为人世之一分子,便不自主的不能不受到若干关系。高雅的人不要提起人生,只要艺术与美,却不知道这无非也是对于恶劣的人生的一种反动。社会总是文学的背景,我们看中国现在的情形,便可知道将来的文艺思潮应是上边所说的这两种,而且可以预言,乐观的理想主义毕竟将归于失败。
中国情形现在是怎样,大家都是知道,也不必详说,我想只用非人的生活一句话可以概括下去了。除了思想感情都已变坏的人以外,大抵都抱着一种不满与不快,在这源头上就发生那两样的水苗。无论坐在废墟荒草的中间,诅咒他的敌人也罢,临着清水自己鞭挞也罢,躲到象牙的塔里去冥想,麻醉在人工的乐园里也罢,在偶像破坏这一点上我们都能够看出现代的精神,引起共鸣。他们的行为言语尽管不同,却有共通的特色,便是诅咒现制度,反抗传统,蔑视群众;这是现今社会所当受的惩罚,尤其是中国。或者人还不敢说政治上中国是个亡国,但在文化上我们不能不说中国已是亡了,至少人民多是亡国民根性;无论青年如何讴歌国光,绝叫爱国,终不能蒙蔽真的艺术家的心眼,跟了他们做歌功颂德的文章。倘若中国可以亡而复兴,那么这样新文学的兴起当是它的第一征候。
我在这里要重复的声明,这样新文学必须是非传统的,决不是向来文人的牢骚与风流的变相。换一句话说,便是真正个人主义的文学才行。现今的时代正是颓废时代,总体分裂,个体解放,自然应有独创甚或偏至的文艺发生,这在古典派看来或以为衰落也未可知,但实是时代的要求,而且由我们说来,在或一点上比较个体统于总体时代的古典文学更多趣味,所以我们对于现代,不禁抱着比对于承平盛世更大的一种期待。
这样的新文学里常有似乎复古的现象,原是很普通的事。但他决不是复古。本来复古也是一种革新——对于现在的反抗运动,它的理想中的古原是一种空想,不必说只凭传说的三代以上,便是自身的过去经验,从回想中出来,也经过许多变化,变成新的东西,几乎与“乌托邦”的梦想很少差别;不过本人不曾知道,还以为在卫道,这就是复古的弊害之所从出。形似复古的新文艺决没有保存国粹的气味,他不是义务的去为古文化服务,只是趣味的去赏玩去利用他。因为现在人除极少数外,对于理想的将来未必能有十分的信托,也未必能得多少的慰藉,所以他们多弃舍了未来的乐土而倾向于过去的梦境。他们觉得未来不能凭信,现在又不满足,过去当然不见得可以留恋,但因其比未来为实而比现在为虚,所以便利用他创造出一刹那亦即永劫之情景,聊以慰安那百无聊赖的心情。这在表面上是很颓丧的,其精神却是极端现世的,或者说比革命文学家还要热烈地现世的也未始不可。据我的曲说讲来,革命文学在根本上与颓废派原是一致,只是他更是乐观,更是感情的;因为这一点异同,所以我说他虽当兴起而未必很盛。
总之现代的新文学,第一重要的是反抗传统,与总体分离的个人主义的色彩。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嗜好与要求,只是推论起来应当如此。每到这个时期,便会有这样文学发生,古今原是一样,不过时代既然不同,精神也就殊异,即如向来文人之或发牢骚,或讲风雅,都是同一情形,但在此刻倘若不是直接从生活中发源出来,只是人云亦云,那么即使做出上好的愤世嫉俗的热烈文字,或高蹈远引的高雅诗歌,我们也只好认为假古典派之作,因为他实在是老牌传统的东西。我们还未能说中国的新文学界已经有这两派,但我相信总是要兴起来的,所以略加说明,至于这两派的造就当然有自发的原因与程度,不是自己可以选定,更不是别人所能劝阻的;我恐怕有人或者要于两者之间加以轩轾,更附加一句,虽然是蛇足。
(附记)此文上半篇系四个月前所写,因事中止,今始续成,所以文意不很贯串,请阅者原谅。十月十九日。
* 刊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八日《燕大周刊》第二十期,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