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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读书
    女子的读书
    女子同男子一样应该多读书,这句话现在已经不成问题,不用什么辩解了。可以讨论的一点,只是应该读些什么书。
    我不相信女子有特别应读或不应读的书:凡是男子在那里读的书,她们都是可以读的。有人以为书有好坏,应当加以选择,不好的书便该禁止不许读,以免有害。这个方法我以为不很适当。对于一切毒害,逃避总是不行的,须去抵抗它才好,所以还不如主张开放,应用“免疫”的办法。世上所能有的事,所可想的话,便自有存在的根据,不是只要我们闭了眼睛便会没有的;与其日后偶然瞥见失惊,还不如当初从容看过,既不会惊怪,也就没有什么危险。不过这种能力的养成,也须有相当的预备,我想这或者正是女子教育所应努力的事罢。
    教育的目的既然在于发展个性,那么独立判断力的养成,当然是其中的一件,无庸多论,然而目下的成绩如何,还不免是个疑问。我觉得现在中国知识阶级非常缺少独立判断,缺少理性与勇气,这不独是女子,在男子也都如是;照这个情形,不但有许多书看了没有好结果,就是天下最好的书也要给他们看坏。中国谈新主义的与讲国粹的男人同样的偏隘,追随时式的与服从礼教的女子同样的盲从,都是表示现代教育的这个缺陷。教室里的哲学的理论,科学的实验,比以前的圣经贤传,骈散诗文,当然好的多了,但于养成独立判断,发展理性与勇气的上面,其无力几乎相等。所以这个希望不得不又转过来,归到个人的读书上头去,据我的偏见说来,在这方面最有益的是那些具体的说明自然与人生的科学书,如生物学人类学文化史等。其中以生理,心理,道德发达史等尤为切要。学者能平心静气的先把这些知道一个大概,再就最切身的性之心理和伦理等稍加研究,筑下根基,于是出来涉览一切,无论在什么书中都能得到利益。有些人先天的神经衰弱,或者后天的受了礼教的束缚,对于这些基本知识也生反感,容受不下去的,当然也有,但在普通身心健全的人大抵有良好影响,使他理性清明,判断平正,能够直面人生,没有什么骇怪退缩。既能如此,便可自由的读书,更不烦别人的提示或禁止抽毁了。
    中国现代女子似颇有爱好文艺的倾向,这原是很好的事,但文艺总离不了人生,所以对于读文学书的人我也觉得有同样劝告之必要。老实说,大家都知道文学里八九说及恋爱,我们固不必同“心理分析”学家的那样很深的掘下去,但要正当的了解也非有一点预备知识不可。近来复古的反动逐渐进行,玄学的思想颇占势力,在这些问题上也可以看出来;前次梁任公先生在一篇什么文中曾说人不能科学的去恋爱,梁先生的话固然不错,却不知科学的知道恋爱原是可能的;我相信细心研究过性之心理的人一样的能够——或更能正当的恋爱。总之我以为理知决不能妨碍感情而且反能加以辅助的,所以在专治文艺的人,这一方面的修养也是切不可少的。
    我们现在不再相信古人的一言一行足以为我们终生的准则。这个准则要我们自己去定才行,而其方法则在参考自然与人生的现象,临时决定。倘若没有这个准则便直撞进文书的宝库里去,虽然见到古人留下的许多绫罗锦绣,却没有拿着尺,慌忙的拿起一件长袍套在身上,不但拖曳可笑,还不免要绊跌觔斗。近来胡适之梁任公诸先生都指导青年去读“国学”书,——凡是书都可以读的,所以我并不想反对他们,但是总怀着不相干的杞忧,生怕他们进去了不得出来。(或者变了国粹党出来,其实两者总是一样。)我不反对人去读任何种书,只希望他先把根本知识弄好了再去。可惜中国还没有这一类供给根本知识(常识)的书,但英文的很有几种,各校图书馆如购备一份,也就可以勉强应用,倘若有人肯费点心编译成适宜的本子,那自然更好了。
    在《妇女杂志》一月号里有一篇《妇女运动与常识》,大旨相似,阅者可以参看。
    十月二十日。
    * 刊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三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周刊》第四十三期,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