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与方言调查
歌谣与方言的密切的关系,这里可以不再多说,因为歌谣原是方言的诗。当初我们征集歌谣的时候,原想一面调查方言。但是人力不足,而且歌谣采集的运动正在起头,还未为社会所知,没有十分把握,恐怕一时提出许多题目,反要分心,得不到什么效果,所以暂且中止了。这一二年来,承会内外诸君的尽力,采集事业略有根柢,歌谣采到的也日渐增加,方言调查的必要因此也就日益迫切的感到。我们原议编辑资料的时候,依照中国言语分布的区域,把各区的歌谣嘱托本区的会员分任校注;在方言调查未曾举办以前本来只有这个方法可以适用,但实际上也很有困难。因为歌谣里有许多俗语都是有音无字,除了华北及特别制有俗字的广东等几省以外,要用汉字纪录俗歌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勉强写出也不能正确,容易误解,譬如“像煞有介事”一语已经很是通行,但如照国音读去,便又不成话了。单用汉字既是不行,注音字母尚未制有方音闰母,也决不够用,所以照现在情形,想好好的录出一首地方的俗歌来,决不是容易事情。就我所知道的范围里说,绍兴歌谣虽然在范寅的《越谚》内录有四十首,却是记的不很完善,几乎非本地人不能了解,我想用别的方法去记,终于没有好的法子;现在参照钱玄同先生的意见,用罗马字注出一首,拼法上当然很有可商的地方,但总之足以证明非用这一类方法决不能录出这篇歌词来了。
“大妈妈咳,荐荐我咭!”
“doo momoa ghe, ciencien qo cih!”
“我弗会(合)荐!”(一)
“qa feecien!”
“小婶婶,荐荐我咭!”
“shian sensen ciencien qo cih!”
“唯!”(二)
“eun!”
一荐荐带东嘉德里,
ihcien cientatung coatehlil,
老爷来哼着棋,
lanja lehang tsahdzhi,
太太来哼游嬉。
thatha lehang jushi.
问我年纪,
men qo gniencii,
“廿岁以里。”
gnian see jili,
问我生活,
men qo saqweh,
“粗细来得。”
tzushii leteh,
太太拉里来带;
thatha laliletaa;
带个大头如意,
taakeh doodeuzh u-ii,
走个一块石板到底,
tzeukeh ihkhue zahpantautii,
吃个三转糙个白米,
chihkeh santzentsaukeh bahmii,
盖个红绸绵被。
keekeh wuq dzeumienbii.
归带去:
cutachi:
吃个黄早米,
chiheh woang tzaumii,
走个烂稻地,
tzeukeh laandaudii,
帐子捡带开来,
tzaqtzeh lientakhele,
一沰破花絮
ihtoh pawhoashii,
虱子□□里,
suehtzueh qehqehli,
臭虫摆围棋,
tseudzoung paweji,
虼蚤满天飞。
kehtzan moenthienfii.
(一)“我”平常读ㄛ,“我们”则曰ㄚ,此处“我”读若ㄚ,系傲慢之意。
(二)读若欧,去声,应声也,表示十分愿意;平常只作平声。大意
“大妈妈呀,给我荐一个地方吧!”
“咱们不会荐!”
“小婶婶,给我荐一个地方吧!”
“好罢。”
一荐荐在嘉德里,
老爷正在下棋,
太太正在游嬉。
问我年纪,
“二十以内。”
问我做活,
“粗细都行。”
在太太那里,
带的是大头如意,
走的是一块石板到底,
吃的是最高的白米,
盖的是红绸绵被。
回到家去:
吃的是黄早米,
走的是烂泥地,
帐子揭了起来,
一块破烂被棉,
虱子蠕蠕的爬,
臭虫摆围棋,
跳蚤满天飞。
这一首歌未见著录,是我从口头录下来的。上边的拼法大抵照钱先生的意见,限于二十六罗马字,不加符号,关于这事钱先生不久当有更完全的办法发表,这里不必多说,只有一二字因系特别方音,须得略加说明。zh一字,表绍兴的“齐”字声母;又用gh字表“亥”字一类的声。我觉得赵周诸先生的办法,用q字代ng颇为适宜,所以也照用了。这个拼音问题,本会曾经筹议过几次,不过还没有制成音标;现在需要甚急,可望即日进行,定出一种罗马字来,以应急需,所以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不难就有着落了。
音标制成之后,倘若小规模的做去,把歌谣编辑成集,由各区的会员分任校音注解,也就可以对付过去,编成相当的书册,没有什么缺陷了。但是这种急就的编法不是歌谣研究的本意,进行的第一步固然在于搜集编辑,后面却还有第二步的研究在那里。要做研究的工夫,充分的参考资料必不可少,方言也就是其中的一种重要分子。所以为将来研究的预备起见,方言调查觉得是此时应该着手的工作,虽然歌谣搜集的事业也还正在幼稚时代;因为这件工作不是一年半载所能成就的,早一点着手较为适当。好在方言调查的利益不仅是歌谣研究能够得到,其大部分还在别的学问方面,可以希望得到大家的注意与赞助,或者还不是很难成功的事业。即如近来的文学革命,轰动一时,反对者视若洪水猛兽,固然谬不可言,赞成者歌舞升平,以为大功告成,也是太乐观了;平心而论,国语文学之成立当然万无疑义,但国语的还未成熟也是无可讳言。要是只靠文学家独力做去,年深月久也可造成“文学的国语”,但总是太费力,也太迂缓了,在这时国语家便应助他一臂之力,使得这大事早点完功。我觉得现在中国语体文的缺点在于语汇之太贫弱,而文法之不密还在其次,这个救济的方法当然有采用古文及外来语这两件事,但采用方言也是同样重要的事情。我们写一篇文章的时候,常觉得缺少适宜的字,心想倘若有一部同英国roget所编的相似的词典,收罗着各种方言成语,可以供我们的选择,那就非常得力了。方言调查如能成功,这个希望便可达到,我相信于国语及新文学的发达上一定有不小的影响。在其馀的各方面当然也是很有用处,只因觉得和自己关系稍远一点,所以不复赘说了。
方言调查的事业,将来当有一个会专管,自有适当的办法,现在只就所见到的略说一二。普通的方法,大约是分别门类,把一地方特别的言语纪录下来,注音释义,务求详尽;这是以地域为主的。但我觉得还有一法似乎也颇适用,便是以词为主的;举出名物疏状动作多少字,征求各地不同的名称,总结起来,仿佛是扬子云的《方言》似的。用第一法时,容易遗漏,这样很能补救这个缺点,我曾说起绍兴凡遇小儿跌磕能忍痛不很叫喊者称曰“大皮牛”(doobi-niu形容词),马夷初先生说广东亦有此语,云“大皮仔”,常维钧先生说北京则云“皮实”。这样的搜集比较起来,也是很有趣味的。除嘱托各地人士调查笔录,继续进行外,对于特别事项,这个指定募集的方法,有时也可以用,而且或有特别便利的地方。有许多生硬的字,觉得不很适用,却又找不出好的替身来,如“接吻”这一个字我总疑心不是现成的国语,音义又都不见得好,倘若访求方言,必有适宜的字在那里,(如“亲嘴”,便好的多了,)拿来可以应用。我希望方言调查能够早点着手,早点成功,所以写这一篇当作提议。
* 刊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四日《歌谣周刊》第三十一号,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