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账主义”
    中国人的人生观，据谢国馨先生在《学灯》上说，是还账主义。谢先生是家学渊源，他的老太爷著有修身教科书，所以他的判断一定是不会错的，但是我不免还有一点怀疑的地方，写出来请教。
    父为什么是子之纲，夫为什么是妻之纲呢？我以先总是想不懂，现在才豁然贯通了。原来父与夫都是债权者，——父用“杏仁茶”喂大他的儿子，夫则拿出一垛雪白洋钱去购来这个雌货，——纲便是那条“法绳”了。中国家庭里一毫没有私欲，只是你放债我还债的过日，何等高尚，真是一片天理流行呀！因此我想到，世间债主与债户，在债务未了的期间，这两者的关系可以算是人伦的极致，中国伦常之象征，因为他们唯一的关连是在于债这一点上也。可惜这一层古圣王未曾见及，便是谢先生父子的修身书中似亦遗漏，不免是一个缺陷了。
    还账主义是中国老百姓的人生观，当然是很高尚的东西，决不能与“人欲横流”的“猪狗观”相提并论。然而——猪狗亦岂可厚非哉？狗能守夜，谢先生既慨乎其言之矣。即“极笨拙的猪”，其实亦何尝不知还债乎？人间世的猪仔与猪应真，不说也罢；降而至于四脚的真猪，也无一不以一死报主，其死事惨烈之情状，以视孝子烈妇殊无多让。夫猪与屠户有何情分，而肯杀身以报，亦无非为债务所缠耳。准此，猪狗有无良知，我们虽不能判断，（因为我并非王学家，）但觉得还债的人生观与猪狗观有点混同的地方，老百姓的尊严未免稍损了。
    在我个人承认自己是两脚的动物，并无成圣成佛的希求，所以对于古今道学家的教训都不能完全领受，谢先生的也自然不会独是例外，但是断章取义也不无可以同意的地方。即如还账这一句话，如颠倒过来用在父母方面，到还有点适当，因为父母生子到底与养猪不同，养他长大并不是想吃他的肉，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而且他的生出全是自己的责任，所以应有养育他成立的义务。——不过这些话从圣道看来当然又是异端了。
    * 刊一九二四年二月十二日《晨报副刊》，署名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