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负债
在书房学校里我曾有过不少的先生,但于思想及文字上都没有什么影响。倒是在外边却有几位的文章言论给予我好些感化,为我所不能忘,现在想约略纪述出来,表示我的精神上的负债。
这些先生里边,最早的自然要算光绪年代通称的“康梁”。政变的时候,我才十四岁,住在东南的海边,不懂得什么,到了庚子以后,在南京读到《新民丛报》和《新小说》,恍然如闻天启;读《饮冰室自由书》,觉得一言一语无不刻骨铭心,永不能忘,这时候的愉快真是极大,至今每望见梁先生还不禁发生感谢之意。康先生的著作老实说不曾多读,《新大陆游记》还有点记得,但没有留下什么影响,仿佛觉得他老人家虽是新党,同我们后辈到底隔着一段距离,不必等到做“不幸而言中则……”便已觉着有点隔膜了。
其次,我所爱读的,是严几道林琴南两位先生的译书。严先生著书的全部当时都搜集完全,林先生的也搜到光绪末年的出版为止。那时我相信《天演论》的达旨是翻译的正宗,只是非有极大的才学不办,所以只能悬作理想的标准,严先生译《法意》时也就变换方法,我见他对于文义暧昧的地方,译出原意不加附会,却用注说明未详,这个办法我至今还很是佩服。《英文汉诂》一书虽是大体根据马孙等文法编纂而成,在中国英文法书中却是惟一的名著,比无论何种新出文法都要更是学术的,也更有益,而文章的古雅不算在内,——现在的中学生只知道珍重纳思菲尔,实在是可惜的事,我读林先生的译书,从《茶花女遗事》起,以《迦茵小传》时代为顶点,至《拊掌录》前后而逐渐停止。我虽佩服严先生的译法,但是那些都是学术书,不免有志未逮,见了林先生的《史》《汉》笔法的小说,更配胃口,所以它的影响特别的大。我在民国以前译过几篇古文小说,其中有不少林派的字句,现在还约略记得。洪宪的严先生与五四以后的林先生都不是我所敢恭维的了,但在清末,两位先生译述的事业总是不可埋没,因为他们也正是新文学的先驱呵。
我的末了的一个先生,即是章太炎先生。他的自以为专长的政治,我不能赞一辞;他的学问,我也一点都不传授到。但我总觉得受了不少影响,革命前后的文字上的复古或者也是一种,大部分却是在喜欢讲放肆的话,——便是一点所谓章疯子的疯气。我所记得的太炎先生,总是那个样子:在“民报社”的一室里,披发赤膊,上坐讲书,学理与诙谐杂出,没有一点规矩和架子。诸大弟子分得他的各门学问,分到我名下的大约只是一篇集内不收的《哀陆军学生文》与“政闻社”开会的记事罢了。换一句话,就是我只学到太炎先生的喜欢讲玩话,喜欢挖苦人的一点脾气,这或者不能说是善学太炎先生者,但受感化总是一样,也不得不承认感谢的。这种影响都是天然的关系,在于人力以外,当时也曾遇到《天义报》时代的刘申叔先生,但是我一毫都不受到他的感化,正如在他的《国粹学报》时代一样;其间只有一件相同的事,便是我的字之拙劣不下于刘先生:不过这是我从小如此,并不是那时才学坏的。
* 刊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六日《晨报副刊》,署名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