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趣味
    这几年的中国大学对于新文化方面创造的力量总算不少，而对于社会的供献也很有相当的成绩，我今天有这个机会来同大家聚谈一室实为荣幸！但可惜我莫有什么可以对大家说的，我自己从前本是学海军的人，关于潜艇鱼雷诸类之制造施放的方法，还可以拉杂的讲演一回；至于文学，自问没有专门的研究，不过我平日很喜欢向文学这条路上走去，尤其是对于古典文学——神话很感趣味，所以今天选定这个题目来讲演；就是想把我自己的经验所得的一点研究的趣味公诸大家，或者借此可以引起大家对于神话的研究，将来亦有同样的和特殊的趣味。
    神话是与文学有最密切的关系的，中国近年来在报章杂志上亦常见到有许多人正注重神话了，而在欧洲每一文学史里，开首即要研究神话，这确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希腊的神话是常常用在散文和诗歌里面，无论历来那个名家的著作，其中多杂有神话在内；所以我们要了解欧洲的文学非先懂得神话的趣味不可。这是讲神话之趣味第一层要知道的。第二要知道神话常与文学混在一起，可以说神话即是文学。第三要知道我们研究神话应把它当作文学看，因为我们由此可以窥测古代野蛮民族的文化的程度，——他们很幼稚的心理和思想。
    神话（mythos）是什么？有些人以为是荒唐无稽之言，不但莫有研究它的价值而且有排斥它的必要，这种思想我认为实是错误。神话不仅于民俗学上有研究的价值，就是在文艺方面也极有关系。现在我们把神话略加以解释。
    神话一类大同小异的东西，大约可以依照它们的性质分作下列四种：
    一 神话（mythos＝myth）
    二 传说（saga＝legend）
    三 故事（logos＝anecdote）
    四 童话（maerchen＝fairy tale）
    神话与传说性质相异：神话中所讲的是神的事情，传说中所传的是人的事情，故其性质，一是宗教的，一是历史的，但其形式则相同。传说与故事性质亦相异：传说中所讲的是半神的英雄，故事中所讲的是世间的名人，故其性质一是历史的，一是传记的，但其形式相同。这三种可以归作一类。童话则不然，重事不重人，其性质是文学的，与上列三种由别方面转入文学者不同。但这不过是它们原来性质上的区别，至于其中的成分则没有什么大差异，在现时我们拿来鉴赏，可原是一样的文艺作品，分不出轻重来了。
    神话之中有许多怪诞分子，虽历经古人加以种种解说，然都不很确切，直至十九世纪末英人安德鲁阑（andrew lang, 1887）著《神话与宗教》（myth, ritual and religion）以人类学法解释才能豁然贯通，为现代民俗学家所采用。达尔文（darwin）倡进化说（evolutianism）亦注意解释。神话新旧学说总凡五家，可以分为退化说（二〇九〇年前）与进化说两大派。但退化说是与中国人的主张一样。当初都认为神话是迷信的。
    退化说
    （一）历史学派。此派学说以为一切神话等皆本于历史的事实，因年代久远遂致传讹，流于怪诞。例如二千三百年前希腊有一个人名叫enhemeres，他说人是变态的东西，打破一座山，这原是极平凡的本领，但渐渐地传说这人一定有法术，不然何以有如此大言呢？到后来以误传误，便成了神话，又如希腊人称zeus为上帝，原来他不过是本地方的一个普通的人，他死后众人以为神，遂永远误称他为上帝。像这类许多的神话，都可用历史的方法去解说。
    （二）譬喻派。此派谓神话等本系假借具体事物寄托抽象的道德教训，后来因传讹失其本意，遂成为怪诞的故事。这一派始于希腊人theagenes，他生于耶稣纪元前。他曾说有一段著名故事：大意是述一个少年甚美，有一个女子很爱他，但他终不爱她，她便恨恨地说他不该去爱恋别人，但事仍无效，后来那个少年另外遇见一个极美貌的女子，便竭力去爱她，而其结果是失恋。一日少年盥洗时照见水中自己的美颜，遂投河而死。他死后有人图成一幅narcissus，称为水仙。这一段譬喻是教训人不可自以为是的意思。到了十六世纪倍根（bacon）著《古人的智慧》（wisdom of the ancient）一书，其中曾将这类的神话一桩一桩的记载过。但从根本上说来，这派甚是无用。
    （三）神学派。此派谓神话等皆系《旧约》中故事之变化。英国大政治家noah，曾作一书，说到约拉（gonah）和deukalion的故事：传说上帝发怒，用洪水淹死了全世人，只有gonah和deukalion男女二人。当洪水至时，他们受先知的教导，他们早爬上山去，遂未被淹死，后来世上人类绝种，上帝便命他们为人类的祖先，授以石二，下山投之，一变为男，一变为女。又有一人能唱极美丽的歌，在海船上唱时，海鱼亦为之出听，后来他遇盗落海，他仍然在海中歌唱，忽被一形如海豚的怪鱼吞去。旋有人捕得此怪鱼剖腹而他遂更生，于是遂以讹传讹演成如《圣经》中《创世记》那类的奇迹。
    （四）言语学派。此派谓神话等皆起源于言语之病，max muller用自然现象解释一切。他们以为自然现象原有许多名称，后来旧名废弃，而成语流存；意义已经不明，便以为是神灵的专名，为一切神话的根源。此派为一法国人的主张，他曾著有中国，印度，波斯等国的语言学，他对于神话的解释：如太阳在当初原有二名，并不叫太阳，前名为apollo后名为helios；前名早被人忘了，后名尚存。apollo的意思是为晨光，daphue后变而为eos（即今之太阳），人们见太阳一出，晨光即消，遂渐把前名忘了。古话有“太阳逐晨光”一句，意即太阳为男，晨光为女（即apollo为男helios为女身）故尔相逐。到后来人类的言语变迁，其事虽忘，其名犹存，遂望文生义而误传成许多神话。
    以上四派中以第四派为最有势力。至人类学派起，才被推倒。
    进化说
    （五）人类学派。此派以人类学（anthropology）为根据，证明一切神话的起源由于习俗。本来人类的思想是可以相通的，虽是语言隔阂也不至于十分相背谬，故我们欲考证神话的起源，必先征引古代或蛮族及乡民的习惯，信仰，借以观察他们的心理状态，然后庶有所根据。现在我们分为五项说：（1）野蛮人以为物性和人性是相同的，人说的话狗也全知道。（2）又以为人死后是有灵魂的，这个灵魂可以无论附在人与物的身上皆能作祸降福。（3）野蛮人相信魔术是真实的，如《封神演义》上说姜子牙展开了杏黄旗，幕去了日月星辰，一会儿便迅雷风雨这类的话。（4）野蛮人好奇心特甚，如见日月之蚀以为奇，但又无法解释。（5）因为好奇的缘故，便轻易相信谓其中有神的作用。如谓日月水火皆有管理之神。由上五项可以说明神话的起源。
    但在中国，如天狗吃月这类的神话亦饶有趣味，当天狗正吃月时，家家击锣打鼓以为把天狗惊跑了，月亮就能复圆。从前的人很相信月真被天狗吞了，所以便造出许多的神话来，流传至今犹成为一种乡俗。从前希腊人不明白父亲吃儿子的缘故，便造出一段神话说是当初上帝的父亲怕他的儿子长成便不能做上帝，一生了儿子便吞吃了，吃到第四个儿子的时候，他的后便以石代之，决不任他再吃。他便将从前所吃的三个儿子全吐出来。但这四个儿子联合起来把父亲打倒，杀了。又如有一传教士传教至蛮族的酋长家中，他看见他吃他的儿子如吃鸡子一样，养后妃如养母鸡一般，有时连老母鸡也被吞食，到后来遂流传为一种神话。中国小说如《聊斋》里面载纪鬼狐的故事很多，并且相信人也可以变成狐狸精，西洋神话中还有公主和狼结婚的故事，由此看来，神话在野蛮人心理并不以为稀罕，而在文明人看来觉得离奇怪诞了。野蛮人认神话是包含哲学，历史，宗教等等，而在我们则只认为是神话。我们不拿进化学说来解说，则研究荒诞的神话亦属无用。我们所以要研究神话，就是要懂得我们的祖先的思想和故事。譬如荷马（homer）作的《伊里哀》和《阿德西》两篇史诗，讲皇帝打二十年仗回来仍在山上牧猪，我们想到皇帝何以还要牧猪？其实古代皇帝与平民一样，虽同是牧猪，不过皇帝的猪比平民要多几个而已。类此的话甚多。不胜繁举。又如有一人去敲皇帝的门，皇帝自己持烛出视，则遇魔鬼作祟。我想那时的皇帝只有一间屋子住，犹之中国古时尧之“茅茨土阶”，比较现在车夫住的房子那般简陋，或者相差不多。照这样的研究起来，我们便平添了许多趣味。所以我们要研究神话必先了解神话的背景。因为神话是古代野蛮民族的思想与遗事，而经过讽咏入诗歌，即是古人的文学的表现：比它更古的便没有了。且有时古人的科学知识亦常从神话中表显出来。
    说到这里可再用新心理学来解释神话。新心理学（new psychology）在中国没有人介绍过，是奥大利医士freud所发明，他著有《析心术》（psychoanalysis）一书，中有一段解释神话极有价值。他以为人的欲望的要求在平日不能满足，且为道德法律所拘束，势难发展，然在睡时遂一一显现于梦中。无数可惊，可喜，可怒的事，全从梦中反应出来，文学也是同样的借以发表人心中的欲望的，但人的欲望是与良知良能有关系的。譬如男人爱父，女子爱母，在平时偶未觉得，而在梦中则完全表现。女儿不愿父亲爱她的母亲，是惧怕母亲被父亲爱去的缘故。所以我们从人类学说和从新心理学更进一步的解释神话，加以证明，是极有趣味的。
    希腊最古的神话为oidipos（oedipus）故事，很可以用人类学去解释它。希腊王oidipus生子不能养，欲杀之，因为怕他长成要弑父妻母，其臣下不忍杀，以绳束之挂于郊外的树上。后为人救养，取名肿足，壮而力强，一日遇父于途批而杀之。这是说定数不可预逃的。数年后其母尚存，其叔为王，那时国中出现人首狮身的三足怪物，常以谜语迷人，王乃遍告国中有力能死怪物者愿让帝位，并许嫁其妹。肿足破其谜，遂为王而又妻其母。其后母死，他的眼亦盲，他非常懊悔，于是携其爱女弃王位而浪游以终。这是说人在少时不能裁抑欲望，故有许多出人意外之反动，而儿子杀父亲的神话遂至今流传。freud的著作，现在有许多人反对他，斥为不道德的邪说，但我们借他这种新心理学说以解释神话，却得着许多材料和趣味。
    在表面上看神话似乎莫有多大用处，中国人很反对对小孩子谈鬼说怪，怕引入迷信，这话是错了。我们对于神话拿研究文学的眼光看来，是有价值的，有趣味的；又从心理学上来看，那更是不可漠视了。所以我对于神话与对于其他的科学是一样看重的。我今天是单就个人经验方面说出神话之趣味，尚望大家专门下工夫去从事精研，那便于将来文学上有创新的贡献了。我所说仅备初学者的参考，至于学理方面，非短时间所能讲述。学问好像一园繁花茂草，样样皆足赏心悦目，要不分工整理，寻出一条坦道来，则愈走愈歧，难收成效。而研究学问尤要感有趣味；若无趣味，则必抛弃。所以我最后希望大家本着今日所感着的趣味去努力研究中国的神话！只可惜我是不能专门做这类的工夫了。
    * 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五日《晨报·文学旬刊》，署名周作人讲，姜华、伍剑禅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