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博士之老实
    十一月二十八日《晨报》上译录一节日文《北京新闻》的记事，其文曰：
    “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教授佐佐木亮三郎，狩野直喜，矢野仁一等三博士，以中国废弃清帝号，实为颠覆王道根基之乱暴行为，将与各行接洽之后，向中国当局提出恢复清室帝位之劝告云。”
    我看了这节记事，不禁发生两种感想。
    最初是惊讶。日本的博士竟会如此的荒谬的么？干涉别国的内政姑且不说，所谓“王道根基”到底说的是什么东西，便是《唐人的梦话》也未必会比这个更古怪的了。我知道日本的教授是官，博士里也有以物理学证明君臣之伦为天经地义的滑稽学者，但还想不到有如此之奇，真觉得出于“意表之外”，即使在我这样喜欢说几句反话或笑话的人。
    最后是佩服。日本人到底老实，老实不客气的肯发表他的怪论，不怕对面的人的不愉快，——自然有些巨公因为怕“引起外交”，断乎不敢不愉快的，但在我们细民却未必愉快，——我想也是一种很可佩服的地方。在我就做不到：老实说，我对于日本的“逆徒”幸德秋水难波大助（他的事件北京报上都不载，很得日本教育家“讳莫如深”之微意）等的厚意，的确要比对于三博士为多，但我们知道日本人是和中国人不同的，在中国人听了毫不为奇的政治上革命的行为，在日本人即使不是断不能也总是绝难理解的，所以在他们面前决不表示推重“逆徒”的意思，这一半是由于交际的礼节，一半也因为反正这个意思对他们是说不清楚的。日本博士所痛哭流涕的“王道根基”在我们也是很难理解的东西，以礼尚往来之理论之，博士们大可不必硬以己之所欲施诸我们，免得出力不讨好，反被我们说为荒谬。然而他们偏要本其赤诚，“锲而不舍”，甚矣其老实也！老实本是好事，老实而至于如此则是狂妄矣，此日本博士的老实之所以可佩服者欤？
    “王道根基”者何也？为帝号欤？如其然也，则朝鲜如何？然则敢为“颠覆王道根基之乱暴行为”者不是日本是谁？惜乎日本博士之头脑不能知此简单之道理也。
    * 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八日《语丝》第四期，署名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