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之末路
五月十二日的《时事新报》上载有这样的一封信,信面上写“浙江宁海县大里地方祖父名张和老先生收”文曰:
“张和老先生台鉴 启者 余今日此信非别 只因你孙儿之事 系挽人来了结明白款项五千元正 定于四月十二日付洋 余等候今日 并无音信 你误搭日子 余情急分文不取 但五千那怕五万元 余没有一个月可以另用 无所要紧 故而将你孙儿杀死 余不非多非手足 你家绝后 此信倘若知悉 你火速来上海 带尸首回家 如若误会 尸首无处招寻 你不必懊悔 当初不愿赎回缘故 余部下有数百名 无论各省各府各县 现在全体暂住 你先生家内 时刻留心为要 余无论如何 可以派代表来抄你家眷 格杀不论 要你永不翻身 专此即请夏安 军长王大人命令代表胡国良躬”
这封信是在上海静安寺路旁一个五六岁男孩尸体边找到,如新闻标目所示显然是“勒赎不遂撕票”,但是我这里并不来管什么“请观音”或“请哪吒”的事情,我所要研究的是这封土匪公函的文章。
这封信的意思大略是可以懂得的,但文章实在是不通,处处可以看出意思与文字格斗的痕迹,结果是意思斗不过文字,遂成为这样一篇东西。大家不要以为这是“王大人”代表的国学不深的缘故;委实是古文难做,不关该代表之事。大家如若不信,我可以举出北京女师大校长《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来做个旁证。原文很长,今节录其精彩的几句于左:
“不图瓜豆久种前因 河海今且横决 竟有号称最高学府之女生 甘出化外自同之行径 如本校此次闹潮之异者 夫都门观听所昭 教部近在咫尺 女生以武力驱逐校长 闻者骇矣 校门狂贴布告拳大字形 所言何物则校中内状自可不谈 当下之披猖极矣”
据说这篇文章是一位国文教员的手笔,所以其中的“感”是校长之感,而“言”乃是国文教员之言;咱们今且舍“感”而言“言”。就言论言,虽然觉得声调很好,如后边的“梦中多曹社之谋,心上有杞天之虑”一联。摇头读之,的确音调铿锵,有高唱入云之概,然而全体文理欠亨及虚字不中律令之处却亦不可埋没,意思之难懂或者还甚于胡代表的公函。咱们用了黎劭西先生的那种“玄学鬼”(某唯物派者送他的徽号)的析词法来分析,总是分不出什么来的了,只能请著有《中等国文典》并教过“逻辑”的章行严先生审查一下,究竟是否“稳妥无疵”,够得上做国文教员——即使是去教童养媳的书。
说到章行严先生,他是现代反对白话的首魁,又是文章正宗的嫡子,他的古文自然是顶好的了。但是他的文章也还多欠亨的地方,更无论那些肉麻的话了。即如他那篇《陈情表》里所说,“家有子弟 莫知所出 钊有三儿 亦罹此困”,即其一例。像章先生那样的名流,用文字达意总是达得出的了,只因他要用四个字一句的古文去写,才闹出这个大笑话来。圣人有言,“辞达而已矣。”但做起拟古文来便什么都不能达,什么人都做不好。土匪的代表无论矣,校长的书启师爷写出来不通,正宗的总长写出来也未尝通,呜呼,此真“古文之前途棘矣”了!此非胡适之提倡文学革命之过,亦非顾颉刚编辑《初级中学用新学制国语教科书》之罪,实在因为古文的寿命已尽,而其子孙又不肖,参苓杂投,反速其死也。吾人观于上述三君之文,可知此言之非谬,如有人尚不信古文之已死者,即以胡代表公函,杨校长感言,章总长呈文示之作为“赴”闻可也。
* 刊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京报·国语周刊》第一期,署名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