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与写信
在一张包东西的纸上,发见了这样的一封信的底稿:
“仁兄大人台电得知小弟在庄营业之事荣花之盛也所兄在处无事无利随便来庄可也所说在外身口富贵赤来心水每月六两为若日后生意兴隆多谢多谢馀言后禀 乙丑闰四月念□日立”
这是尺牍的练习呢,还是真的信稿,我们不能知道。但总之形式是一封书信。而意义则不很明了,有几句话简直不懂。它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呢?这就在于硬要写不通的古文。本来若要写艺术的文章,须得先有真切的感情或思想,再用有表现力的文句把它抒写出来,这件事颇不容易,若是平常的书信,只要达意就好,并不怎么困难,有汉字或注音字母照口语逐字写出,也就可以对付了,虽然能写简洁的国语文自然更好,然而中国社会上旧势力还是非常之大,不但能做几句桐城派的绅士到处要显他的本事,便是只读过两年《幼学琼林》手里提不起笔的短衣朋友也觉得非写古文不可,其结果成为那样艰涩的文字,读起来比“新文学家”之用“爱罗先珂”等字更为难懂。热心于“往民间去”运动的人如能提倡国语,打破尊崇古文的传统观念,一面传授注音字母(当然酌量加添韵母)或罗马字,使人民皆能借此传达意见,其益处不在于宣传救国以下。我在绍兴县居住的时候,听说该地教士曾用一套罗马字(可惜我当时没有调查是怎么拼法)传给不识字的人民,专拼本处方言,据说学会了即可彼此自由通信。全国统一地改用罗马字拼音虽然我还有点怀疑,有某一方言区域内用作拼音字,供写信读报之用,我觉得倒很便利可行。自然,到了国语统一,词类修正,由注音字母换写罗马字,也并非难事,不过这总还是在几何年之后才能希望实现罢了。
古文是做文章,写信是表意思,两者绝对不易调和;不要说短衣帮的朋友们弄不好,就是在缙绅先生也是件难事。有些科甲出身的士夫做的上好的八股试帖,或者还来得一点儿古学,但是替老妈子写一封给女婿的“埠船信”,急的挖耳抓腮,十分着忙,这是常见的事实。并非“徐文长式”的笑话。此无他,因为他只会做切题叶韵的中式文章,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过,现在叫他用文达意,有着意思而找不到文句,哼出来的文句又与意思不合,难怪他的狼狈不堪了。所以要发表自己意思非用国语不可;不要发表意思,只须一篇有声调合义法的捞什子便可了事的时候,古文或者倒颇适宜,如寿序祭文之类,——如本年六月三十日北京上海公祭“烈士”时许多四个字一句的祭文(我只见到五篇)即是好例。
* 刊一九二五年八月二日《京报·国语周刊》第八期,署名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