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论章杨书
申抚先生:
日前我在《京副》发表关于女师大的文章,承你加以指正,不胜欣幸。实际上,我的意思与尊论相差不远,只因我的一种不大好的脾气,喜欢说些游戏的话,以致意味不很明了,如京兆籍及教会女校等。所以据我看来,咱们的意见是同点多而异点少,特别是关于女师大改组的问题。我是原则上赞成八校合并的,为解决女师大问题起见,先将两师大合并,我觉得是可行的办法。但这当然不只是把女师大移交师大评议会接管便算了事,须得把两校一并改组,造一个新的大学,(名称自然仍是北京师大,)不过恕我不客气的老实说,这决不是像章君这样的教长,和范君那样的校长所敢做或胜任的。所以合并这一句话,在章君任内恐不免只是一种乌托邦的口号,如黎元洪君之废督裁兵:干脆的说,此刻替章君设想,他所能做的只有解散一法,这一层我也可以相当地谅解,但这里要赶紧的接续说明,我只赞成解散后立即派一个好的新校长从事组织,在八月中各班一体回复,仍旧能够开学,至于这个校长,要不是这个“某籍某系”,却也不是那个“某籍某系”。能够真(这一个字千万注意)懂教育,思想文章都是真通的人,才能担任这件难事;倘若解散停办,我绝对不赞成。有些人引了美专的前例,或者以为这个办法是很适当的吧?前例未必是对的,解散美专便是一件荒谬绝伦的事。我觉得马叙伦君任教次时只做了一件可以称许的事,便是撤换郭秉文,却有两件错事:解散美专与不撤换杨荫榆女士;现在章士钊君不替他补救,不早日撤换杨女士与恢复美专,却更进一层,容许杨女士率领军警凌逼学生,随后加以解散,还引前例以自解嘲,这真是太荒唐了。章君如预定解散后即当回复,那自然是另一问题,——但是我推测,玄学地感到,他的书生之见未必会使他出此敏捷而聪明的处置耳。(蛇足地说明一句,便是他大抵蠢笨地去学美专办法。)
对于杨荫榆女士我个人并无什么蒂芥。我在女师大接连当过三年“兼任教员”,末一年便是在杨女士治下,也是颇被校长所优容的。我对于杨女士总当她是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怀着相当的敬礼,一直到今年四月,并无什么反对的意思。五七之役,杨女士把自治会六职员当作暴烈分子的首要一律开除,我觉得这个办法不公平,随后继之以两系宣告并不反杨的启事,校长对于暴烈学生的文章不通手段卑劣的感言,我以为这于学风很有害处;八月一日又复带兵回校,并且百计破坏留校学生的饮食供给,阻止卧病学生的入院,手段恶辣至于如是,我真为杨女士可惜,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的影子真是一点都不见了。现在杨女士既已免职,往事本可不必重提,我只表明反对杨女士的态度是这样逐渐造成的,也并不由于什么公愤或义愤,只是根据于我个人性格及思想的一种好恶,至于对于某省某县我别无嫌怨,(倒反有一两个的朋友,)当然不会因为杨女士是某籍人的缘故而和她为难的了。
说到章秋桐君,我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虽然早就听说他是章太炎师的义弟。他在十一年前所办的《甲寅》我也没有拜读过,那时我在某省第五中学当教书匠,校内备有这个报,我却没有看,只读了他题作烂柯山人著的《双枰记》和给苏子谷老和尚的肉麻小说做的序,——老实说,都不很佩服,虽然我于小说与古文都是门外汉。他的政治上的功绩或劣迹(倘若有的)我一点不知道。但就他上台后讲起,我在报上见章君大政方针后,第一个印象是:他是一个书生,像普通的老新党一样正在向反动的方向走着。我觉得最荒谬的是他的反对白话的“文以载道”论;八校合并在原则上我是赞成的,但不相信他能够办,更说不上办的好。五七的被打,并不是再来烧冷灶,(现在已是炙手的热灶了,)我以为未免有点冤枉,转行警厅公文确是失检,但似无赶他出去的必要。见《甲寅》第一期中孤桐答蔡先生书,却云,“禁止游行,事前原有警厅通知,请为转知各校,但本部并未照办,报载转知一文,乃出黠者伪造,并非事实。”殊令我大出一惊。这些巧语要骗在外国的蔡先生或者还可有效,却瞒不住在北京的咱们。这篇《转知一文》明明载在七月三日发行的《北京师大周刊》第二六一号上面,若是伪造,这黠者不是师大(别校刊物上或者也曾揭载,不过我所亲见的只此一种)便是教育部:章君身任教育(那时还长司法),为什么不照例检举它一下子,却只在通信中顺便抵赖?这是卑怯的行为,不是绅士所应做。其次便是纵令杨女士带兵回校,闹出笑话,又引马前次长的成例,解救女师大,这个办法之荒谬上边已经说过,但章君似乎觉得还不够荒谬,更发表一篇可笑的呈文,表示其十足之荒谬。呈文中一则云,“各系教员,植党构煽,”再则云,“诸生荒学逾闲,恣为无忌,”这些倘系事实,便应切实查办,否则不应轻易形著笔墨,教员植党构煽已非好事,章君系古文专家,当知“荡检逾闲”含义如何,万不能不负责任而漫然下笔。杨女士与学生“互讦”的传单中仿佛曾有类似之语,但女流诟谇每不择言,故我们于杨女士尚可体谅,章君堂堂男子则不可也;又女师大自治会宣布校长罪状,因证据不足,大为《现代评论》记者及一个女读者所指摘。在束发小生犹且不可,章君乃堂堂教育总长而可如此胡说乎?我愿章君本其指摘前此高一涵君等呈文之精神以审察自己的文章,检举自己,交地方审判厅查办。至于文句之不通亦属希有,如里文中云,“啸聚男生,蔑视长上,肆为驰骋,”我真不懂这是什么文章,请大家查一查《佩文韵府》,可曾有过这样奇怪的用法。我并不是想依照科举取士法,在文字上来断定人的优劣,不过总觉得这种文章出在教长的手里太是不通了。诚然,在中国不通的人未始不可以当教长,但是说这样的教长会得振兴教育,提高文化,我是立誓不敢相信的。我现在还不主张赶走章君,倘若他能听我的忠告,抛弃文以载道的主张,学做清通的白话文,多读点新的外国书,一面找两个好校长,把女师大美专恢复了,这叫做回头是岸。(不过,这当然是与虎谋皮?)
申抚先生,我本来是在对你讲女师大,不意讲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再说回来罢。你说我明明是浙江籍,那是对的;京兆籍呢,我的确想改而还未正式举行,但我来北京已将十年,在法律上已经可以充作北京市民了。在女师大兼任过三年另半年,六月三十一日的杨女士的聘书立即璧还,所以从七月一日起已同钱玄同先生一样不是女师大的教员了。然而,这回八月一日事起,我觉得不能再沉默了。我既是女师大的旧教员,自然可以参预维持女师大的事。比以来宾资格拥卫校长夺门回校总要光明正大得多。老实说,我的这些言论并不是全由于对学生的同情,乃是出于对章杨的反感;并不是代表籍系的公意,乃只发表我个人的私见:我知道自己也是一个书生,(要感谢或诅咒历代士流的传统!)正如章君在报蔡先生书中所自述,“惯为大言,好预事故,”这是我的坏脾气,所以在一年里总要白花好些时间作无谓的文章,讲那些不值一讲的事情和人物。我希望能够改过,但是此刻似乎还难做到。
呜呼,人心不古,世道日衰,中国道德之堕落殆未有甚于今日者矣!劝善书中悉定有莫谈闺阃一条道德律,现在早已荡然无存,引车卖浆之徒不必说了,前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现署教育总长章士钊,在公文书上明言暗示不一而足,见者不以为异,甚至好些有名的北京教授也染此恶习,公言女学生可以叫局,(当然是间接听来,因为我的朋友里没有这样的人,)这真言语道断,昔胡适之君曾对人说:“中国不亡是无天理,”我不禁真切地感到这可悲的真理。我现在对于学问艺术没有什么野心,目下的工作是想对于思想的专制与性道德的残酷加以反抗,明知这未必有效,更不足以救中国之亡,亦不过行其心之所安而已。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因为我知道你对于这些事也是很关心的。
我以前用了种种同音异字的别号发表文章,现在总结地取消,这回改用真姓名,日后再换新名,请你自己猜罢。草草。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日 名正肃
* 刊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二日《京报副刊》,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