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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
    我最
    我最不喜欢谈政治:这并不是想去专心弄什么学问艺术,也不是由于什么主义与问题,实在只是没有这个趣味。《新青年》的同人最初相约不谈政治,那是我所极端赞成的,在此刻想起来也是那时候的工作对于中国最有意义。可是,这是三代以上的事了;我个人至今还没有改变这个态度,环境却改变了,——我所在的北京大学三年以来滚入政治漩涡,连带我们不要谈政治的人也跟着它滚,虽然无从去怨天尤人,总使我觉得极不愉快。民国十二年五月,十六名人发表政治主张,至十三年一月,因为那罗文干事件,大学校长辞职出京。这些事我都不以为然,但未曾说话,因为我本来不喜欢谈政治,况且这不是他们的“个人的”政治活动么?然而,事实上,校长既被彭允彝逼走,学校当然不能悠然地置身事外,拱候为旧校长所不齿的教育长官派新校长来接任,于是以学校反抗教长的行动自然就发生了。我在这里并不想批评什么人,我只说明北大之滚进政治漩涡是这样地起头的。学校也同个人一样,有它的校格与态度,不能轻易改变,——这也正同个人一样。北大对于不职的教育长官既决定反抗的态度,遂由彭而王而章,一律反对,正是必然的趋势,我们个人虽极希望学校早日与政治分离,在学校方面却断无可以自动地中途变节之理。但是这颗铃系上去了,总须解它下来,不过我们(此处不妨作单数解)没有这个能力,即使不是说没有这个责任,虽然我是始终反对弄政治的。幸而这回反对章士钊事件发生,给予北大以改变态度的机会,现在已经评议会通过一条规定,加以限制:以前因十六名人的宣言而滚进政治漩涡的北大于是因十七教授的抗议而又滚出政治漩涡来了,这是很可喜的一件事,因为我是最不喜欢谈政治的,如上边所说。
    政治我是不喜谈的,但也有要谈的东西。我所顶看不入眼而顶想批评的,是那些假道学,伪君子。第一种人满脑子都是“两性衔接之机缄缔构”,(原语系疑古玄同所造,今用无卯总长呈执政文中语代之,较为雅洁而意义恰合,)又复和以巫医的野蛮思想,提了神秘的风化这二字咒语,行种种的罪恶,固然可憎极了,第二种人表面都是绅士,但是他们的行为是——说诳,反复,卑劣……尤其是没有人气,因为他是野蛮之更堕落的了。在最近的女师大事件里,我们居然得见许多这样的人物,这个恰好投吾所好,有了说话的资料,不免写了几篇文章,——但是正经事却也误了不少,有几本书因此还搁着不曾看完。今日在抽屉底里找出祖父在已亥年(1899)所写的一本家训,名曰《恒训》,见第一章中有这样的一节话:
    “少年看戏三日夜,归倦甚。我父斥曰,‘汝有用精神为下贱戏子所耗,何昏愚至此!’自后逢歌戏筵席,辄忆前训,即托故速归。”
    我读了不禁觉得惭愧,好像是警告我不要谈政治或什么似的。我真是非立志滚出这个道德漩涡不可,反对假道学和伪君子岂不是与反对无耻政客一样地危险,即使没有大之小之的各种灾难,总之也是白费精神,与看戏三日夜是同样的昏愚。我虽不肖不能希望点到翰林,继承祖武,这一节遗训我总可以也是应该身体力行的。我现在再布告很可喜的一件事,其可喜的程度与北大那件差不多的重大,这便是我也开了一个新局面,我不再来反对那些假道学伪君子了。我要做我自己的工作。
    我的工作是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我所想知道一点的都是关于野蛮人的事,一是古野蛮,二是小野蛮,三是文明的野蛮,我还不晓得是那一样好,或者也还只好来拈阄。拈阄,拈阄!……不知道是那一样好。倘若是他的意思,叫我拈到末一个阄,那么南无三宝!我又得回到老局面里去,岂不冤哉!……这且不要管它,将来再看罢。拈阄,拈阄!等拈出阄来再看。我总希望不要拈着第三个阄。因为那样做是昏愚。
    十四年九月二十七日。
    附注,加题目是大难事,今不得已用周秦古书之法以首二字名篇。
    * 刊一九二五年十月五日《语丝》第四十七期,署名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