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吃主义
在语堂的文章里见到“让你吃主义”一语,我觉得很有趣味,心想这五个字真足以代表中国大部分人的人生观。但是仔细想下去,这只是“起比”,那边还有“对比”,所以在那对面应该还有一种“让我吃主义”。照“谢斯非省”所不许可的进化论讲来,你吃我我吃你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不过这当然是很简单的你吃我(倘若我吃不了你,否则自然是)我吃你,决没有什么所谓让。而且人类之所以能从猴子演进,成为“万物之灵”者,并非真是他得天独厚,其实乃是由于他的“不让你吃主义”之精神,他们的房屋,炬火,石,棍棒,无一不是这个精神的表现:倘若他同我们现在的同胞一样悠然地等人家来吃,那么他的光皮嫩肉便将一舔而空,还不能剩下几个人来够做种子哩。现在我们的让你吃主义恐怕是东方文明的精华,显与进化论的邪说不合,是值得谢斯非省的道学家所称赞的,让我吃主义也是如此,因为这是盾之那一面。
让你吃主义大家知道是中国平民的人生观,让我吃主义则是绅士的人生观,虽然其主旨完全相同,便是说不要动,但因地位不同,被吃者曰,“不要动,让你吃了罢,”吃者亦曰,“不要动,”唯下文则为“让我好吃你”:因此可以将同一主张分析作两派不同的人生观。中国本来没有一定的阶级,绅士与平民也只是一时的地位,不是永久的门第的区分,但在地位不同的时候却的确是两个阶级,有两个人生观,虽然随时可以转换:在被吃的地位时,安分地让你吃;在可以吃人的时候,便又乐观地让我去吃了。这是很自然很普通的现象,并不是我故意编造出来挖苦人的话。
语堂所说的让你吃主义,据我看来,实在还是让我吃主义,因为那些主张的人多是绅士之流。所谓绅士,都是认识些官僚商贾,进可以做参政,退可以做文豪的人,他不怕会被人吃去,何必取“让你吃”的人生观呢?他这样的说,原是为那些小百姓,小鱼小虾说法,叫佢们不要在桶里盆里乱跳,——反正也是白跳。他知道佢们是怕被洋人所吃,但“刁风断不可长”,怕吃总不是好事,不是驯良的小鱼们所应做的,所以不可不加以忠告。他也知道有洋人在那里夹着吃,诚不免要“僧多粥薄”,有吃不饱之虑,但是,少吃总比不吃为佳,洋人在不过少吃一口,佢们不让吃那就完全没得吃了!所以叫佢们不要动,叫佢们仍守着让你吃主义,让我可以吃,即使和别人分了吃,此理之至简单明了者也。语堂以为绅士们也守着让你吃主义,那未免上了他们的当了罢。
让我吃主义之分布范围,只要看前次北京女师大事件便可明白。女师大学生之反对校长无非是一种不让你吃主义,但章士钊刘百昭以及许多“正人君子”群起踶啮,馀波延长为北大反对章士钊事件之争斗,这些事情过去还不久,现在不必详述。平心地说一句,这原是当然的,因为那些绅士的态度本来应当是如此:不让你吃是被迫压的平民觉悟后所取的态度,非绅士们所能理解,觉悟的绅士至多只是“不吃你”罢了,如托尔斯泰那样,普通的绅士的主义自然都一致是让我吃式的了。至于我呢,我本不是绅士,虽然曾蒙章士钊总长在《甲寅》上评为“擅名阀阅胆智不凡”,——在前清时恐怕已经足以做两方扁额挂在宗祠门口,或刻一方石章钤用,——刘百昭司校长在女子大学演说“赐呼”为“土匪”,但实在还是一个不中用的人,只喜说闲话,打不平,略有福禄特尔之风,(虽然文章万不敢仰攀他老人家,)总也是时有被吃之杞忧而无能吃之壮志的人,我所能做的就只是有时提唱不让你吃主义,使绅士们稍感到不悦而已。近来有些头脑简单的人们,以为大家对付女师大问题,丢掉了五卅事件,所以外交终于失败,我当初听了觉得至为可笑。这好像说中国只有这回干与女师大,反对章士钊的一班人是真正人才,有举足轻重的力量,他们如参加五卅运动,外交便可胜利,他们去管别的事情,外交也就失败,此外的中国人仿佛全是昏虫,什么都不中用似的。其实在这些“土匪”之外还有更多的“正人君子”,他们尽可以去单独进行,做爱国运动,有他们那样正气与奇计,成绩一定很有可观的。何以竟不能挽救失败于什一呢?我最初想引用所谓孤桐先生的“思俭如此至可骇异”八个字来做批语,但是现在仔细一想,却恍然大悟了。本来这些反帝国主义的运动完全出于“不让你吃主义”之精神,而这种精神只在被侮辱与损害者才有,在绅士们是决没有的,所以反抗强权之责任便完全落在平民身上了。那些“思俭”的人们所说的话虽然本在于罗织,却也有一面的真理:他们知道绅士的真本领在吃人而非反对吃人,倒的确是颇有自知之明呀。
十一月十一日病中。
* 刊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语丝》第五十四期,署名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