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伏园论《语丝》的文体
伏园兄:
你的《〈语丝〉文体论》由邮局送到的时候,我正在发一百二度以上的高热,看了便即交川岛送给小峰,不曾照例附有“答语”。现在已过了两个礼拜,虽然还是卧着,热总算没有了,可以用了“自来水笔”(这是一个怎样恶劣讨厌的名词!)在硬纸上写字,于是才起了这封答文体论的草稿。我始终相信《语丝》没有什么文体,虽然有些名人称他为新的三个日字的《晶报》,不过我自己既不相信是个批评家,对于那些自称批评家的批评也多不敢相信,——这也并不是限于坏话。你当然还记得《语丝》诞生的历史。当初你在编辑《晨报副刊》,登载我的《徐文长故事》,不知怎地触犯了《晨报》主人的忌讳,命令禁止续载,其后不久你的瓷饭碗也敲破了事。大家感到自由发表文字的机关之不可少,在开成茶楼集议,决定发行这个连名字也是莫名其妙的周刊。我们并不是专为讲笑话而来,也不是来讨论什么问题与主义。我们的目的只在让我们可以随便说话。我们的意见不同,文章也各自不同,所同者只是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说。因为有两三个人喜欢讲一句半句类似滑稽的话,于是文人学士遂烘然以为这是《语丝》的义法,仿佛《语丝》是笑林周刊的样子,这种话我只能付之一“幽默”——即不去理会他,虽然他们的不懂本来也不算很希奇。还有些人好意地称《语丝》是一种文艺杂志。这个名号我觉得也只好“璧谢”。现在文艺这两个字十分威严,自有许多中国的王尔德们在那里主持,我们不配也不愿滚,混进里边去,更不必说《语丝》其实不是专门卖什么文艺货色的。《语丝》还只是《语丝》,是我们这一班不伦不类的人借此发表不伦不类的文章与思想的东西,不伦不类是《语丝》的总评,倘若要给他下一个评语。
你所说的推广范围,这是很好的事,不过本来没有什么限制,所以也就无须新加修正。《语丝》向来并不是规定“不谈政治”,只是大家都不是以政治为职业,对于政治(黑狗咬黄狗的政治)也没有兴趣,所以不去谈他罢了。但有时候也要谈谈,如溥仪出宫,孙中山去世等大事件发生,我们都大谈而特谈过,至于曹仲珊落冷宫,吴子玉入山出山,便冷眼看过去。“那只大虫”在北京教育界跳踉的时候,我个人在日报上曾发表好些议论,但觉得这班东西太无人气,在《语丝》上不曾提到佢们:这都依了个人的趣味随意酌定,没有什么一定的规律。除了政党的政论以外,大家要说什么都是随意,惟一的条件是大胆与诚意,或如洋绅士所高唱的所谓“费厄泼赖”(fair play),——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自信比赛得过任何绅士与学者,这只须看前回的大虫事件便可明了,我们非绅士之手段与态度比绅士们要“正”得多多。我们有这样的精神,便有自由言论之资格;办一个小小周刊,不用别人的钱,不说别人的话,本不是什么为世希有的事,但在中国恐怕不能不算是一种特色了罢?
你要代万羽来答《代快邮》,我以先睹为快,“企予望之”。祝你文思敏捷,早点可以填《语丝》的末幅。
十一月十日 如字讲的伏枕书
* 刊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语丝》第五十四期,署名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