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闲话——在北京学术讲演会讲
    诸位知道，我不是什么专门家；“学术讲演”四字实在说不上。若要推究起来，我本是一个军人，这与学术研究完全是不相干的；我现在可以算是京兆人，但是生在南方，北京话又说不好，原打算不来讲演的；但是承会里诸君再三相邀，真没办法，不得已来补一次空罢。
    我也没有研究好什么，关于我的本行是海军，完全拿不出来。闲话好说些，随便讲演吧。
    为什么我要找《希腊闲话》这个题目呢？这并不是如方才主席所说，是加一番工夫研究好了的，不过我本性喜欢两种文化，一是希腊的，一是日本的。关于日本的不好乱说，恐怕又有人加以亲“亲日派”的头衔，所以不讲了；还是说希腊的吧。
    现在一些学者们，讲什么西洋文明是物质的，东方文明是精神的，这些我们不懂，不去管他；不过一种文明之起，必定有他的源流；西方文明特色之一是“科学发达”，那是不错的了；但是我们要问，科学如何发达来的呢？在此我们不得不推原其始了。讲西洋文明，刚就近几世纪讲是讲不明白的；西洋文明的主线来自希腊。要了解西方文明似乎不可不从希腊说起。
    希腊文明差不多是一切学术的始祖，现在通常文学上科学上的用语，差不多以来自希腊的居多。名词尚且是从希腊来的，“有其名必有其实”，受其名的实体当然更是从希腊来的了。我们且先找一找文学上的用语。
    文学中的戏剧，是从希腊来的；所以希腊文drama一字，也跟着戏剧而流行各国。又如诗的一字，它的语根也是从希腊文来的，现代除德国有所谓国粹主义不用这个字（他们常用“das gedicht”来代“poem”）不算外，其余各国差不多都是用的“poem”这个字。希腊文的“poiema”本是指的“创造品”，“poietes”是指的“创造者”；由前一字演出了英文的“poem”，由后一字演出了英文的“poet”。实在统统都由希腊文的“poiein”（造作）演化出来的。又如从希腊文的“mousa”演变出来了英文的“muse”“music”等字。“musa”“museum”，museum即近时中国所称的“弥撒”，“缪史”等文艺女神；希腊文的“mousike”，本是mousike tekhne之略，即mrua的艺术之意，后来就指音乐；mouseion则是musa的庙，那些文人雅士，有时在那里开一次音乐会，有时在那里宣读了一篇论文，相沿到了后代，遂变成“博物馆”的意义。可见一切重要的艺术，一切值得注意的文献，通通已在希腊时代种了根，有的甚且开花结果，千百年后还不能超过他的盛况。
    再说些科学上和哲学上的名词。
    “哲学”（philosophy）本来是从希腊文的philosophia演变出来的，本是“爱智”的意义。philos是“爱好”；sophia是“智慧”的意义。又如zoology一字，也是从希腊文的zoon（生物）和logyia变成的。诸如此类，正不胜枚举。诸位若是高兴，很可以在字典上查去。
    再说最近发明的名词，似乎不应该发源希腊了，但是实际上也不如此。如“神经”是比较晚近的发现，但是也是从希腊文（neuron）变来，本意是筋，但在二世纪时galenus已经引伸作神经讲，现在神经学便称作neurology。又如bacteria（微生虫）一字，本是最近发明的名词，然而也是由希腊文的bacterion（棒）演化成的。
    再说中文的名词。这似乎很奇怪，中文如何有源于希腊文的名词？可是实际上也可找出好些个。如“萝卜”本称“莱菔”，是由希腊文的raphe转音来的。又如“葡萄”一字，也是由希腊文的botrus变来的。中国人所吸的“鸦片”，古称“阿芙蓉”，是同一译名之转变。这是从大英国来的，但是opium一字，也是从希腊文的opion（罂粟汁）变来的。更如“吗啡”，是morphia的译音，而morphia却又来自希腊文的moupheus，这本是梦神，又出自morphe（形象）一字，因为他能给人们在梦中见种种形象。
    举了这许多，可是还不入本题，就此“言归正传”吧。
    关于希腊文化，我们不能从各方面去讲；现在只就希腊的神话，来讲些闲话。
    神话是宗教上的故事。托尔斯泰（tolstoj）曾说：艺术是把创作的人的感情传给别人的方式。把好的感情传给，便是好的艺术，便是好的文学。好的感情是什么呢？他回答说是“那时”人民的宗教思想。这一节话我觉得颇有道理。这在古时的宗教思想上特别说得对：古时的宗教思想是古时的人的人生观，与后来的传统的，不能代表当代的要求的宗教思想是迥乎不同的。这应了人心的要求而发生的宗教，最能代表一时的思想。
    现在很有些人嫌恶宗教；但是宗教的本意，也无非是保存和改善生活。古时的人最怕的有两件事：一是无食，一是无子：无食不能保存现在的生命，无子不能继续将来的生命。怎样去保持这两种生命，便是宗教所应作的事。所以宗教的精神是积极的；因为积极要生存，所以要去祈求好的神明保佑，或是去抵抗坏的神明。由此可见宗教的用心与近代各式的“主义”，初不是不相一致的；只不过手段上有点不同罢了。古时宗教的手段，是或去压服坏的神明，或去祷告好的神明，“世异则事异”，经过了若干岁月，现代种种主义的手段遂采取另种方式，即自己动手来求生存，改造现代的社会制度。这是时代的关系，初不是宗教和主义绝对有何不同。我们可以说，宗教就是古代的主义；我们更可以进一步说，宗教的野心，比现代种种主义的野心更大。耶教的天堂，佛教的净土，回教的天国，比后世种种主义的理想国都有过无不及。所不同的地方，只是宗教想在另一世界（the other world）去找幸福；而主义则放弃了寻求另一世界的迷梦，即欲把现世界造成理想世界。这也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并不是绝对有什么性质上的殊异。所以宗教思想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希腊文明的精神，很有许多表现在神话里面。这种精神的特点——也就是希腊人人生观的特点——有二：一是现世主义，一是爱美的精神。以下分别讲来。
    （一）古代的现世主义，希腊可为代表。关于“死后生活如何”这个问题，神话中间有两种答法。（a）古来的神话说，如根据荷马（homer）的话，死后的生活与现世同，业农的人仍是业农，著书的人还是著书；不过死后的世界没有太阳，那里的人都没有肉体的凭藉，说话如蝙蝠之鸣，既没有精神，又没有力气，所以无快乐可言。这正是描写死后的凄凉，以反衬现世的可爱。（b）过了二百多年，宾达洛思（pindaros）改变古来神话的说法，以为死后的世界与现世完全相同。那里有红花绿草，生在那世界里的人可歌可舞，可遨可游。他完全把现世的快乐搬到死后去了。不过他的本意，还是现世主义。因为觉得现世的可爱，所以要更进一步把现世的状态延长。这两种观念都是现世主义，都竭力想把现世改善。
    （二）希腊民族向来是爱美的民族，他们理想中的神的形像，也和别的民族不同。中国的神，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种种奇形怪状；而埃及的神，更有人面兽身种种可怕的形像。希腊的神则不然，他们都是很美丽的，与人的形像相同。有人问雕刻家phidias，何以神与人相同；他说神想来是最好看的，世上惟人最美，所以相同。又希腊的神不仅形相与人相同，便是行为举动亦无一不与人相同。神并非是全能的，不过较人能干些罢了。有两段故事，很可以表现神的行为：他们也恋爱，也打仗，也受伤。
    “史诗上说，战神ares打仗受了伤，回到天上，狂叫呼痛，大神zeus赶紧叫apllon给他敷上止痛的药，这才停止。”
    “恋爱女神aphrodite嫁给战神，两人间的感情非常不洽，恋爱女神遂另外爱一个打铁的神hephaistos；战神知道了，用网将打铁之神网住，把他从天上掷了下来，打铁之神遂自此跛足。”
    固然打铁之神跛足，原因并非如此（古时残废的人在家做工，所以打铁的人常是残废不全），但是即此也可见神与人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差别的。总之希腊人以现世生活为重，所以他们的理想生活不外人的生活，他们最高理想的神，也是与人无异。
    希腊的宗教没有专门的祭司们，也没有一定的圣书，保存宗教上的传说的只是一班诗人和美术家。所以他们能把原始时代传下来的丑陋的分子，逐渐美化。我们且举几个例来说一说。
    神话中的gorgon本来是一个瞪眼，露牙，吐舌，手里捉着鸟，很丑很可怕的女神像，任谁见了她都要变成石头。（也就和中国“泰山石敢当”石上的怪物一样，都用以辟邪。）但是一到了美术家手里，可就完全美化了：可怕的脸变成了可爱的庞儿，只有头发还是蛇形的，作成悲痛的女人的像了。
    又如复仇的女神，（erinues英文作furies）也是由丑逐渐变美的一个例。在原始时期，被杀的人只有他的家族出来为他报仇。假如没有人替他报仇，死人的尸身自己会起来复仇（和中国的僵尸差不多）。这是一种可怕的思想。到了后来，尸体自己不出来了，变了别种鬼——一种专门替人报仇的鬼出来复仇；不过仍是非常可怕，眼中流血，头发是蛇做的。后来却又改变了，有一种传说，说英雄orestes的父亲出征回来，被他的妻子谋杀了；orestes便把他的母亲杀死，以替他父亲报仇。报仇的鬼又出来为他的母亲报仇，要杀死orestes；但是有许多神来保护他，不让报仇的鬼把他杀死。后来调停的办法，是以血洗血，于是宰一猪，把猪血淋在他的头上，祓除旧罪；更造一庙，塑成三个女像，以安置这三个凶鬼。于是从前可怕的鬼，遂变成了三个美丽的女神，专司物类的生殖，名字也由“怒鬼”（erinues）而改称“慈惠女神”（eumehides）了。
    以上都是希腊的使恐怖与丑恶化美的显例。这一种“美化”的精神，便是希腊人现世主义与爱美观念充分的表现，于文化进化至有关系，欧洲中古的黑暗时代之变为文艺复兴，可以算是一种实例。
    希腊的文明，很有点和中国古代的文明相似。不过中国古代的学术差不多都是零碎的，片断的，无系统的；而希腊的学术却不然。就生物学讲，aristotle的动物学识诚多可笑的地方，但是系统却很完整，且有许多精密的研究与发见在内。这是两种文明程度上的差异。
    中国的现世主义是可佩服的。历史上的事我们不说，单看种种店号的名字，如长发，高升，……无一不是表现现世主义。不过中国文明没有希腊文明爱美的特长，所以虽是相似，却未免有流于俗恶的地方。但是我们要了解希腊文明，也就不难了。
    现在我来说几句正经话吧。希腊文明很有研究的价值，尤其是在我们中国。这有以下的几种理由：
    （一）希腊文明是西洋文明的源流，欲了解现代的西洋文明不可不先了解希腊文明。
    （二）希腊文明与中国文明比较接近，在二者之中求其异同，很是件有兴趣且是值得研究的事情。
    （三）希腊文明于人生最适用，他的地位在各种文明中比较适中。
    （四）读希腊文可以训练用思；中国文文法简单，涵义不多，读文法较繁的文字，很可以造成多多构思的机会。所以我觉得中学校的学生全读英文，全读与中文文法繁简相差不远的英文，还不如读德法文好些。
    * 刊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新生》周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周作人，朱偰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