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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通信
    新年通信
    衣萍兄:
    在《语丝》上见到来信,已经有两礼拜多了,不知怎地我总是觉得忙碌,一直没有工夫给你写回信。今天学校考试停课,坐在家里,外面风很大,吹的满院子都是黄沙,就是到“大道所在”的地方去也觉得有点为难,只好独自在房中坐着,于是发心来写这一张信:信是不长,但工夫费了不少,差不多这就是我今天一天的工作。
    你们离开北京以后的这四个月里,北京倒还没有什么变化,一切反动的政策不过仍是照从前地那样继续进行,要说是新花样,那只有墙上所贴的字画单条,有时换点时新罢了,例如近来看见的“打倒压迫民众的南京伪政府”便是其一。压迫民众在北京也居然成了一种罪名,这未免令人稍有意表之外之感,但亦可见习俗移人,势力甚大,北洋军阀也要借民众做口号,正如国民革命政府渐渐地以讨赤为旗帜一样。我不知道国民党里的事情,不知道国民党终极的目的究竟是北伐还是讨赤。但从表面观察起来似乎以讨赤为近,而且成绩似亦不恶,即以所杀赤党数目而论,只广州一处有五千七百之多,实在比北方更为努力了。——但是,喔,喔!一不小心,又说出违碍的话来了。我在去年年底便已省悟,生在此刻现在的中国最好还是如《官场现形记》里所说的“多磕头少说话”,至少也须“莫谈国事”,不然就容易被人家指为赤化或是欧化,一样地都不大稳当,所以我决心不再谈时事,要说得古雅一点,并且有一点道统气,我会笔之于书曰“岂子绝笔于谈虎”,自己觉得很可以入得孔教青年会文会之林——不意又犯了戒,赶快打住罢。
    北京教育界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可以奉告,京师大学校自从奉大元帅命开办之后一定有许多故事可记,但在我们局外人实在不大知道,近来只听说汉花园的文科中有一位孔孟哲学(?)的教授引了“君子好逑”证明至圣先师主张恋爱自由,石驸马大街的“女一部”有某前总长讲四书大受欢迎,又该部中目下骈体文大流行云。以上只是耳食之谈,据我所目击者说,则北京新书之停滞乃是事实。近来在东安市场青云阁等处闲走,看见那些书店书摊都很销沉,想买一点较新出的书都不能到手,听说北京的书籍检查,并不怎么严厉,大约还是由于没有什么读者之故,照这个情形下去我恐怕这些书店不久都要关门,否则或者改卖反欧化的小说与反赤化的杂志。比较地新书稍多的还要算是景山书社,但北新及创造社的出板物绝对没有,我要一册《达夫全集》第二卷即《鸡肋集》,走遍各书摊都找不到:难道这变了禁书了么?从前军警搜查学生,发见一本《女神》之类,所有者便被逮捕,其“逻辑”如下:郭某系共党,《女神》系共党所著即为共书,读共书者当然系共党也;而南京的创造社支部闻亦被搜查,且被带去买书人五名。准此,则创造社出板物之不来或真由于讨赤乎?抑此只是神经过敏的推测而其原因乃别有在乎?愚不得而知之矣。在书摊上今年初次看见很惹注意者则有一种官书,名曰《中华民国十七年通俗历书》,黄色纸面,黑字,中有朱印,文曰“中央观象台历书之印”。书有大小二种,大本用连史纸石印,价两角,小本一角,用有光纸印。我常见观象台的红面历书,这一种却是初见,所以赶紧买了一套回来。历书内容虽仍照阳历分月,却以阴历为主体,阳历只有日及曜,一共不过七个字,阴历则自“天德月德”,“金参收”,“宜祭祀捕捉”至“月刑”等应有尽有,实在可以说是“通俗”之至。卷头还有年神方位之图,有什么干土支土纳音属木,十日得辛,七龙治水等我从小看惯而至今不懂的话。尤其有意思的乃是一直前面的一幅“戊辰年芒神春牛式”的着色图,在南方大约也还有“黄历”,可以考查“牛口开,尾左缴”等事,但我想这一定不及钦天监颁行本之可靠,为“行夏之时”起见,已有一本寄在老板处,有想拜观的人就请屈尊到仁济里去看一看罢。讲到钦天监,还有一件旧闻可以顺便提及:大家记得从前只有教育部观象台,现在却是中央观象台了。去年什么时候有过一回太白经天的现象,我是没有看见,但北京市民却早起了谣言,这也只是《五行志》的老话,本来怪不得辇毂之下的良民的,这时前教育部观象台根据了科学说明这个星象,只是天文上的偶然现象,与世运之否泰帝王之休戚并无关系。我没有知道这在市民发生了若何影响,但上头则颇见赏识,遂由部立而擢为院立,据报章上传说如此云。台的升级实在是当然的,即使没有什么军功,但是因此而便非出通俗历书不可,那么这也有点得不偿失,虽然他们仍然发刊别一种历本,与往年的相同,这种我也花了三角大洋买得一本。
    《语丝》南迁,得老兄及其他各位帮助得以维持,这是很可喜的,我因为从今年起(或者不如从龙儿年起更为合式,)拟改为隐逸,食粟而已,不问国旗,恐怕不能写什么文章,还是要老兄们偏劳哩!南迁之后,我却不能无“杞天之虑”,一则怕被人家认为《语丝》不(或反)革命,难免为革命官府所不喜,二则又怕被人家说是去革命,去给政府做半官报。关于第二点实在没有什么要紧,我们这里没有人在做革命官,也没有什么津贴,都是事实为证,所可虑者还是第一件罢。不过这也没有法子,总是《语丝》的命——到处碰壁的命,反正大家不指望靠他升官发财,还是出一期算一期,随便玩玩也罢。
    民国十七年一月十一日在北京 岂明
    * 刊一九二八年二月四日《语丝》第四卷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