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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窟
    游仙窟
    阅日本幸田露伴著《蜗牛庵夜谭》,第一篇是讲中国小说《游仙窟》的,这是唐朝张文成所作,在中国久已亡失,但在日本尚有传本,也是小说史上一种重要的材料,古小说中一种有趣的作品。川岛君把它整理标点,不久就将出板,这点研究资料他或者也是要的,所以便将幸田的文章抄译如下:——这大抵是说《游仙窟》与日本文学的关系的,至于考订作者生活的一部分,因为不过是普通的话,所以不再抄录了。
    日本最古的小说是《竹取物语》(砍竹老人的故事),传入日本最古的小说是《游仙窟》了。《竹取物语》的时代未能确定,大抵是在醍醐天皇延喜年间(901—922)罢,有人说这是《和名类聚抄》的作者源顺(minamoto no shitagau, 911—983)所写,这种传说虽然为后人所驳正,但是他与《游仙窟》的关系却很是的确而且密切。《游仙窟》传入日本或者就在张文成生存的时候,现在只据可考的年月来说,通行本上文章生英房序内有一句曰,
    “嵯峨天皇书卷之中,撰得《游仙窟》。”可见在嵯峨天皇弘仁年间(810—823)即唐宪宗元和时早已流入日本了。源顺承醍醐天皇第四公主勤子内亲王之命,编纂《和名类聚抄》二十卷,成书时代大约当在朱雀天皇承平年间(931—938),系一种分类字典,全用汉字所书,所引书有《尔雅》,《说文》,《唐韵》,《兼名苑》,《辨色立成》,《杨氏汉语抄》,《四声字苑》,《玉篇》,《本草》等,又有《诗》,《礼》,《史》,《汉》,以及《白虎通》,《山海经》之类,而《游仙窟》亦引用在内。可见《游仙窟》对于当时社会与源顺个人的影响之大了。今列举所引之文如下:
    (1)鬼魅类第十七穷鬼《游仙窟》云穷鬼师说伊歧须太万(《游仙窟》第十三叶,“梦中疑是宝,觉后忽非真,诚知肠欲断,穷鬼故调人。”)
    (2)老幼类第十九古老《游仙窟》云古老和名於岐那比止(《游仙窟》第二叶,“古老相传云。”)
    (3)头面类第三十颜面《游仙窟》云面子师说加保波世一云加保豆岐(《游仙窟》第四叶,“辉辉面子,荏苒畏弹穿。”)
    (4)耳目类第三十一眼皮《游仙窟》云眼皮 师说万比岐一说万奈古井(《游仙窟》第二十四叶,“下官,昨夜眼皮瞤,今朝见好人。”)
    (5)同眦《游仙窟》云眼尾 师说万奈之利(《游仙窟》第九叶,“焰焰横波,翻成眼尾。”)
    (6)身体类第三十四腰《游仙窟》云细细腰支师说古之波势(《游仙窟》第五十叶,“细细腰支,差疑勒断。”)
    (7)手足类第三十八手子《游仙窟》云手子师说太奈须惠(《游仙窟》第三十二叶,“手子腽腯。”)
    (8)坐卧具第百八十八牙床《游仙窟》云六尺象牙床《杨氏汉语抄》云牙床久礼度古(《游仙窟》第二十四叶,“八尺象牙床,绯绫帖荐褥。”)
    (9)同筵《游仙窟》云五彩龙须筵(《游仙窟》第二十四叶,“五彩龙须席。”)
    (10)鱼鸟类第二百十二鱼条《游仙窟》云东海鲻条(《游仙窟》第三十叶)
    (11)同雉脯《游仙窟》云西山凰脯(游仙窟第三十叶,“西山鳳脯。”)
    (12)羽族类第二百三十二 臎《游仙窟》云雉臎(《游仙窟》第三十一叶,“雉臎豺唇。”)
    (13)龙鱼类第二百三十六鲻《游仙窟》云东海鲻条(见前)
    (14)漆器类第二百二子《游仙窟》云麟脯豹胎粉纶于玉叠(《游仙窟》第三十五叶)
    藤原公任(966—1041)编《和汉朗咏集》赠其女婿,下卷第三十八叶妓女部中选录一联云:
    “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气调如兄,崔季珪之小妹。”这实系《游仙窟》第四叶女子所说的话。其后藤原基俊(1055—?)编《新撰朗咏集》,下卷第四十二页恋之部中也有一联云:
    “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案此系《游仙窟》第五十四叶之文。
    《万叶集》成于八世纪中,为日本最古之歌集,其中有许多篇,文情与《游仙窟》极相似。如大伴家持(?—785)赠坂上大娘十五首(《万叶集》卷四),第一首云,
    “梦之相者苦有家里觉而搔探友手二毛不所触者”(大意云,梦中相见,至为苦恼,惊醒摸索,手无所触。)
    这与《游仙窟》第十三叶所云,“少时坐睡,则梦见十娘,惊觉揽之,忽然空手,心中怅怏,复何可论,”不但用意相同,即用语亦复相似。又第二首云,
    “一重耳妹之将结带乎尚三重可结吾身者成”(大意云,阿妹系带,才及一围,今在吾身,已可三匝。)此与《游仙窟》第六十三叶所云,“比目绝对,双凫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亦相近似。第四首云,
    “暮去者屋开设而吾将待梦尔相见二将来云比登乎”(大意云,薄暮我将开门相待,待来梦中相见的人。——或应译为“待那个说来梦中相见的人”。)《游仙窟》第五十五叶亦云,“积愁肠已断,悬望眼应穿,今宵莫闭户,梦里向渠边。”又第十五首云,
    “夜之穗杼吕出都追来良久遍多数者吾胸截烧如”(大意云,黎明握别,比益难堪,痛切胸怀,如烧似割。)《游仙窟》第十一叶云,“未曾饮炭,腹热如烧,不忆吞刀,肠穿似割。”两相比较,不能说全是暗合,故谨厚的批评家如契冲阿阇梨,也说此数章歌词盖本于《游仙窟》云。家持之前更有诗人山上忆良(660—733),著有《沈疴自哀文》一篇,收在《万叶集》中,文系忆良末年所作,正当唐开元二十一年,其中有云:
    “《游仙窟》云,九泉下人,一钱不值,”与任征君(昉),抱朴子,孔子的话杂引在一起。《游仙窟》第三十四叶云,“十娘曰,五嫂如许大人,专拟和合此事,少府谓言,儿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谈道儿,一钱不值,”即为上文出处。据山上所引看来,《游仙窟》对于日本古代文人的影响之大,更是明白,而传入日本的时代也要比延喜更提前一百年了。
    自山上忆良至藤原基俊,这其间约四百多年,《游仙窟》为文人社会所爱诵,至十二世纪中有《唐物语》出现,又讲起《游仙窟》的本事,但是说得似乎实在而又无稽,因为它说是张文成思慕武则天而作的。《唐物语》不知是谁的著作,相传有西行法师(1118—1190)手抄本,大约成书在中国北南宋之交罢?其第九章记张文成的事,大意如下:(用文言译述,略保存原书的风味。)
    “昔有张文成者,姿容清媚,好色多情,视举世女子,无当其意者。时适有皇后,仪态万方,华贵无匹,生见之恨无由通,忧郁沉思,不复有生人之趣。……流泪成血,无袂可掩,而唐国旧习,事如外泄,虽大臣公卿立丧性命,以此不复再见,后纵亦有情,唯云梯常断,问讯无由,生见织女一年一度之会,且不胜其歆羡,背人掩泣,无有已时。顾平时不现于词色,人亦无存问者,唯惆怅度岁月,终乃为文以进于后。诗曰:(案,本系和歌,今译为绝句。)
    “年年空怅望,此恨少人知。化作泥中絮,相逢讵有期。
    “其文名曰《游仙窟》,流传我国。后每读此文,辄不胜怅惘。此后即唐高宗之后,则天皇后是也。”
    《唐物语》虽系小说,但并非全是捏空捣鬼之谈,所记大抵皆有所本,全书凡二十七章,第一章系根据《晋书》王子猷传,第二章出于白氏文集《琵琶行》,第三章则以《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之文为本,其出处不明者只有张文成这一篇与第二十七章雪雪的故事而已。因此颇令人猜想所记张武之事未必出于捏造,大约也有所根据,虽然在记载上别无可考,或者当时有此传说,所以有人记下来的罢?但此外也还有书,记录着同样的传闻,如平康赖所著的《宝物集》是。康赖于治承元年(1177)因讨平清盛失败,流窜鬼界岛,三年后攻还,出家改名性照,著《宝物集》,以显扬佛教,成书当在治承年间(1177—1181),书共七卷。其卷四中有云,
    “则天皇后者,高宗之后也,遇好色者张文成,得《游仙窟》之文。所谓可憎病鹊,夜半惊人,即指当时之事也。”
    《唐物语》说张文成只是恋慕武后,《宝物集》则说是已经成就,而《游仙窟》一书也由空发牢骚而变为实录回忆了。但是在事实上这件张武的恋爱公案似乎是没有的,或者当时(只在日本?)有这种传说,那也似是事实。至于传说的来源,幸田推想以为或由于莲花六郎兄弟事迹之传讹,盖因易之昌宗也是姓张,又二人的父亲名叫张行成,与张文成相近,而文成适有《游仙窟》一书,讲仙窟欢会的故事,后人便牵在一起,硬说张文成是武后的情人了。
    《游仙窟》有注一卷,无撰人名字,幸田以为是唐时中国人所注,虽然注中有引《埤雅》语,疑系后人窜入。这或者也有道理,唯中国向来这类书是没有人做注的,而且《游仙窟》上文章生英房序内说,从嵯峨天皇遗物中找出《游仙窟》来,无人能解云云,可见原来未必有注。英房的序中所说,有些也是诳话,如访人传授读法之类,但原本无注恐怕是不错的,那个注本我想是那时日本人所做,只是我手边没有这书,所以现在也只空说罢了。
    * 刊一九二八年四月《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号,为“夜读抄”之二,署名岂明。收入一九二九年二月北新书局初版《游仙窟》(川岛点校),列为附录,题《夜读抄》,署名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