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通信
衣萍兄:
承赐《樱花集》,谢谢。翻读集中的文章,不禁想到光阴之过得太快,你们南下已经有两年了。自从前年张李讨赤成功,攻下北京以后,苦雨斋中不知怎的渐渐寂寞起来了,常来夜谈的几个朋友相率往南边跑去,最初是川岛们,(那时是一家三个人,就是所谓川字,现在怕不就要是州字了么?)其次是小峰,其次是绍原,其次是你们,另外还有品青也在“大元帅”就职时候因狂因病而归道山去了。这一年里来苦雨斋夜话的人只有疑古玄同与俞平伯二君,此外就简直不容易找到第三个人。我还记得两年前国民军守北京的时候,禛弘,铭衡,疑古三君同在敝斋,晚饭时听南苑的炮声震耳,我们便说正可试一试谁最镇静最后走,结果是铭衡君仓皇地先回去了。最镇静的疑古君也跟了禛弘君出去,那时铭衡君的车子大约正拉出了大门了。但是今年却很不相同,大家都不很恐慌,有一天平伯君来谈,一直到家里打电话来催,这才回去。疑古君来敝斋的时候,外面本不戒严,因为奉军已走了,可是治安维持会的老头子们忽然命令临时戒严,大约因为韩复榘军到了南苑的缘故吧!九点钟就断绝交通,疑古君叫人去找洋车,则街上已完全没有半个人影了,结果只好在苦雨斋过了一夜。近来,在反动与投机的空气之中,表面上总是挂了青天白日旗,北京也有点安静下来了,只是天气又热了起来,所以很少有人跑了远路到西北城来玩,苦雨斋便也萧寂得同古寺一般,虽然斋内倒并不很热,这是你所知道的。
北伐成功,北京变了北平,龌龊的五色旗换了青天白日了。我于此外没有什么奢望,只消极地希望不要再出现直系安福系的北京,积极地希望开放南海中海,拆去北海桥上的高墙,改故“太庙”为公园,如是而已。此刻现在似乎不能达到这些希望,战地政务委员会只听说录用了好些旧官僚,放了许多差缺,卫戍总司令则除了拜访外国公使团之外,只是五天五天的告病假。青天白日旗下之北京,前清的势力还着实伟大,目前就听见有什么“宗人府办事处”行公文到卫戍司令部去呢!本来清朝亡已十七年,复辟打倒已十一年,溥仪逐出已三年了,到现在该“皇上”还将去大连而往日本了,论理在中国不应该还有清朝的势力与官衙,然而事实有大谬不然者:宗人府早归了故宫博物馆的保管,而清朝的自称宗人府办事处犹自存在,中一区的警官又以系宗人之故,互相勾结,希图保存原有的宗人府地方,公然在国民政府治下活动,亦不闻当局有查办或饬令解散之事,真可谓忠恕之至了。太庙前已改为和平公园,但因其中有些清朝皇帝们的牌位,终于没有人能够把它搬出,现在又是三年过去了,不知有没有人搬得这些死皇帝动。北京——不,北方——不,或者是全中国——的上上下下,最佩服的第一是洋人,第二是皇上,这恐怕是很确实的真理。现在,溥仪皇上要到日本去了,两个合在一起,恰如日本俗谚所谓“鬼拿了铁棒”(oni ni kanabo),实在是了不得,更非五体投地不可了吧。
可是,北京变也变得不少了。如《谷风》半月刊第一期上所说,“拥护五色旗者改成拥护青天白日的要人”,老国家主义者早已钻进首都里面去了,新国家主义者也抛弃了张汉卿老板(即学良)而别寻门路,将来总会飞黄腾达,成为党国的要人吧。所苦的只是我辈,我因为从前不谨口过,冲撞了新国家主义者,反对过拥护五色旗,到了现在翻了一个转身,拥护五色旗的成了忠实同志。那么反对拥护五色旗的岂不也就翻过来成为反革命了么?我觉得似乎我辈的病根在于不善变,圣人有言,“穷则变,变则通”,所以我辈只落得一辈子的穷罢了。我忽然想起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的十六名人来,觉得很可以给我们作个例子。领衔的是蔡元培先生,主稿的是胡适先生,这可以不必说,李大钊先生是死于讨赤,也就算了;我所最感兴味的是罗汤二公。丁公文江以“前地质调查所所长”化为孙联帅的总办,碰破鼻子而下野,这是大众咸知的,但二公则似乎更豹变得有意思了。汤公以医学博士为(1)北京医大校长,转为(2)“好人内阁”的教育总长,终为(3)奉军三四方面军高等顾问;罗公先为(1)北京大学教员,转为(2)“好人内阁”的财政总长,终为(3)“大元帅”的外交总长,(4)奉军三四方面军团长张学良的把兄弟,(见五月北京各报,)同孙联帅一样要称张作霖为“老伯”了。这种变化,其实也并不花了多大年月,因为“政治主张”是发表于十一年五月十三日,而“张大元帅”出关则在十七年六月三日也。(案其间实计满六年另二十天也。)愚笨的人不知变通之真义,不能临机应变,结果是永无出山之日,实属活该,缅怀先贤之遗风,能不感叹而且惭愧欤?
足下在上海想必公私顺适,觉得比在北京好否?不佞则也不甚菲薄北京,第一是气候颇佳,可以居住,至于腐化恐怕中国到处差不多,未必由于北京的特别的风水,所以我已做了十二年的京兆公民,以后还接续地做北平布衣下去:所苦者只是吃不到鲜杨梅,——北京虽有别一种洋莓,我觉得总不及杨梅的好吃。不过,无论怎样好吃,我总不会因了杨梅而动乡思,这因为我没有古人的那种雅兴,而且也懒得走动。喔,难怪人家说,可不是我真已中了一点白化的北京的毒了么?
十七年七月一日于北平市 署名
* 刊一九二八年七月十六日《语丝》第四卷第二十九期,署名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