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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日本文学
    闲话日本文学
    日本的小说,从明治时代至目下的作品,已有很多量的被翻译成中文。评论方面,自厨川白村等,以至普罗文学派的藏原惟人等,亦已不少的被翻译并介绍了。
    并且,这些译作的具体的目录,亦已详载于今年在上海刊出的《日华学报》里面。
    于此,在我现今想得出的范围内,关于最近在中国研究日本文学的情况,想着拉杂的叙述一点拙见。
    在先,若说谁是最喜欢被读诵的,算来当然是除漱石莫属。章克标氏译了《哥儿》,崔万秋氏译了《草枕》。其他短篇的翻译,为数更多。鲁迅译出的《现代日本小说集》中,亦译有漱石的作品。在我教书的北京大学里,教学生日本话,若至《哥儿》,《我辈是猫》,《草枕》等,则都是有兴味的读着。大体漱石的作品,受翻译的感动和影响的想来较少,可是读原文受其影响的就很多了。例如鲁迅的《阿q正传》即是,那想来总受有《我辈是猫》的影响的。
    翻译漱石的作品一事是很难的,《哥儿》和《道草》,虽有日本留学生翻译了的,可是错误非常的多。由此看来,漱石的文章总像是难于翻译。尤其《我辈是猫》等书,翻译之后还能表出原有的趣味,实在困难吧。
    鸥外,我从前就读着,译出的作品很不少。《忘想》译出了。其他短篇也译过一点。其中在《斯巴尔》揭出的《伊达,赛克斯阿利斯》,我也翻译了。那是载于《北新》半月刊,曾三次,四次的中止了译不下去。短篇中记着译过的有《沉默的塔》。
    国木田独步的作品,算来读者也相当不少,我曾译过《少年之悲哀》,《牛肉与马铃薯》,《酒中日记》等篇,都由别人译出。独步的作品,因其作品中的人物很生动的被表现出来,所以对于中国读者是很容易理解的。
    高滨虚子的小说,虽然我喜欢,因为非常难于翻译,于今他的作品被译出的尚无一篇。内中想来当以《俳谐师》为最有趣味的作品,因为太长,译入《现代日本小说集》是不相宜的。
    与独步,鸥外,漱石等人比较,樋口一叶的作品是稍异其趣的,在我是这样感觉着。《比较身量》等作,不失为好的作品,总是像含着德川时代的作品的气息,看来像是不足引起直接的影响,我便不曾深入领会了。
    在日本小说中,最早被介绍了的作品,当是德富芦花的《不如归》。译题也是作《不如归》,这本书也大致读过。此作之被译,是在还未成民国以前,清朝末年间的事。不是从日文,乃是由英译本的重译。译者为林琴南氏,以后,鲁迅住在东京的时候,曾有一度想从日本语直译出来,可是终于如原样的未动手。从英语重译的原故,或是古文的不自然生动。到了现今已没有在看的了。或者已经绝版了也说不定。译者林氏亦已成故人。
    红叶的《金色夜叉》尚未译出,但菊池幽芳,小栗风叶等人的作品,则大致民国前即有译出者。记着的有幽芳的《乳姊妹》,即于最近书店的广告上想来好像也看见过的。
    可是,这些作品,与当今的文学对比的考究起来则全然是不相同的东西,所谓其被译的理由,也并非当作为艺术去鉴赏。乃是作为通俗小说介绍其情节的趣味的。说起来不过倒在床上看看意思而已,所以翻译也是不准确的。
    于此想插入的话是,即中国的新文学所遵循的途径,全是和日本相同的,日本明治初期的小说,如《经国美谈》与《佳人奇遇》等,中文翻译过来,或为中国近代文学的源流,这是应该留心到的事情。
    至于当作文学,把作品介绍的还是很近的,从成为民国以后的事情。
    一九〇六年顷,我住在日本的时候,其时鲁迅的翻译集叫做《域外小说集》的刊出,其中还是没有一篇日本的小说,全部是西洋的作品。鲁迅其时正在读《我辈是猫》,可是想要介绍的心情看来还没有。
    我翻译日本小说,于《新青年》杂志,介绍过江马修的《小的人》。我之翻译日本小说即从此始。
    于现今日本作家的作品中,岛崎藤村的文章我是钦佩的。他的文章实在好,可是翻译起来即感觉无从下手。译出之后亦恐落俗,把原作含有的优美的气息丧失尽了。这次同来的北京大学教授徐祖正氏,也是喜爱藤村的作品,差不多是专研究他一人的著作。氏之《新生》和其他些个短篇都译出了,还有的是属于尚未发表,译出的作品积聚多了,打算收结出一单行本。
    像已说过好几回,不限于藤村,因为各作家有各各不同的文体,所谓翻译一事实在难的很。
    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乍看好像实是很单简的文章,可是翻译起来就很难。他那短的语句若译为汉文,必感拉长的困难。可是,实笃的作品还很多的被译过来,文艺与思想两方面的都有,算起来说不定是现代作家中最多被译出的。鲁迅译有《一个青年的梦》,崔万秋氏译了《母与子》。我只译过他的短篇,仅载于《日本小说集》。其他如《爱欲》,《彼之妹》亦皆被译出。
    已在中国译出的日本文学,大致多是有世界色彩的作品,总归言之,多是深受西洋文学之影响的作品。特别的作家,像一叶,被译出的机会就没有了。
    石川啄木,其小说像是没有甚好的作品,我曾译过他的《一个血统》。《我们的一团和他》,记着像是也被谁译过。总之,最被欢迎的还是他的歌。我曾经写过关于啄木的介绍文字,其中插译几首歌在内,青年们读了都很为感动。即我在学校里讲到他的歌的时候,学生都像是很感趣味的。
    总之,在他的作品中所含有的时代与境遇,那是和现今的中国很多共同之点的,于此读者都有共鸣之感。歌之译为汉文,已不成歌,可是仅受他的歌的意思的引动,便会感觉到兴味的。
    啄木的同情者当然是青年,啄木的热情是除了青年就感觉不出来的。到了中年人,则超过啄木认识了漱石的价值。对于青年,例如读《哥儿》,仅能味觉到作中事件的有趣的程度,若要能了解到他的心境,则当是不到中年不行了。
    还有左翼作家的作品,也介绍了不少。
    德永直的《没有太阳的街》,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其他如叶山嘉树的短篇集,平林太子的诸作品等,在中国读小说的人,于今,比起日本的既成作家,多受普罗小说的趣味的感动这也是事实。
    新体诗,仅有啄木与现代诸作的翻译,比较起来则为数甚少。藤村,晚翠,有明诸人似尚无译者,大体因为仅限于译取一点意思,所以就不能不有所取舍。近似散文的千家元麿的诗尚有译者,若像北原白秋不重视音调就不行的作品,则全无译出的了。
    俳句,虽中国的读者不能甚解,但于俳人的心境则当是还能理会。我介绍过一茶,芭蕉,傅仲涛氏则写过关于芭蕉与芜村的介绍。
    但,虽说俳句不能了解,因其与中国的“词”“绝句”总有几分相似的趣味,所以和西洋人比较起来想直是易于了解的。从复杂的事象中,把他的精华把握着,而以简单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一点,是与中国的诗共通的。只是,为什么只限用十七字,即理解不来了。
    与此相反,亦例举之。即如,在中国所说的“修辞”一事,西洋人是全然不了解的。表示青的事项之时,可写作“青”,亦可写作“碧”。意思是相同的,可是给人的感想则全然相异,即于这种地方,日本人是比西洋人对于其不同处易于理解的。可是,为什么不写“青”而不能不写“碧”,考究到最后的一点,则日本人也不理解了。言语中,是完全有着生命,有着灵魂的。
    俳句之于中国的诗,虽稍有影响之处,可是诗的改革运动并未成功。虽说有“小诗”这样的名称,可是无论如何诗若无韵,感动是引不起来的。或者无韵是对的也未可知,但于今还总是不行,所谓“小诗”运动也曾有过,结局是失败了。但,这个运动虽然是失败了,影响则像是还残留着。即如,遇到表现事象的时候,俳句式的把握之方法仍在应用着。
    《万叶》,于今只有徐祖正氏在大学中讲授,学生像都很理解似的。那想来是因为和中国的诗有多少共通之点的原故吧。万叶所含有的古代之雄壮,所表现的情感之极端,那是能紧迫读者之胸臆的。这种意味,到了《古今集》以后的歌,全以技巧为主,中国读者不能理解,于是兴味也就索然了。
    翻译这种工作的难处,下面试举例来看看。
    日本小说中,很有以“アル秋ノ日ノコトデアッタ。”这样的话语,冒然开头的。这种场合下的中国话,无论怎样是必须有像英文中subject样的东西。于是原文的意味,到底不得表达出来。
    我译山本有三的《婴儿杀戮》,直费了不少的时间。其故是在这篇戏曲的最初出现的,就怎么样也译不出来了。
    “オ帰リナサイ。”
    仅是这样单简的话语。在日本,从外面归来,要说“只今”或“オ帰リ”,在中国的习惯上与此大不相同。所以若不留心照原文直译下来,简直的感到太生硬造作了。
    日本话用“坐ッテイル”说的时候,中国话则不能不用“腰カケテイル”。若照原文样的翻译,就成了“膝ヲツイテイル”的意思了。因为在中国没有像日本式的跪坐那样事情。虽然早先中国在唐代以前也是跪坐,可是,以后即成为坐椅子了。
    所以,虽然有好小说想翻译,一有这样的地方,这一点即无法翻译。即使加以插画,也是明白不了的事情。所以,因为翻译仅能择不困难的作品,故不能限于只译作家的代表杰作。于此中国的青年人,觉得作品即仅于此,日本文学也就是这样的情形吧,做为如是断定的不能说没有。
    直到如今,中国人总觉着日文是容易的。实际却不是。至少不能说比英、法文容易。学习日文,至能读小说,用二三年功还是很难的。像藤村的作品,原文简练的读起来还容易,可是插入方言之类的作品就实在困难了。纵令学日文四五年,那样的作品还看不了。
    在我教授的大学内某一学生,看叶山嘉树的《生活在海上的人们》,不很明白,到我的住所来询问,一看内容,乃是写船中生活的作品,其中,水夫们的话用出来。因为那些都是在船内用的特殊的术语,查原来的话是查不出来的。还有像矿山之类特别的言语,或铁路工人的言语等,也是很难于明白的,若和普通的方言比较起来,那还是容易的呢。
    喜欢翻译日本文学的,有鲁迅,崔万秋,谢六逸,徐祖正,还有我。现做北平清华大学教授的钱稻孙说过要译《源氏物语》,不知已否译出一部分来。他是专门研究日本古典的。
    《源氏物语》的全译现尚无,于英译本读之,我是钦佩至甚。当推为日本文学中之巨制,最伟大的作品除此莫属。特别从年代看去,还是世界任何地方未出现novel的时候,那样的巨制的产生也该是值得惊叹的。中国的《红楼梦》,还直是其后的作品。胡适也看过此书,也说这样伟大的作品,以前还不知道。
    《源氏物语》若照原文样的去读,普通是很难的,依照着与谢野晶子氏的现代语翻译读的则很多了。
    于日本文学,只要有良好的翻译,比起西洋的作品,容易接近中国读者那是确实的。即使古典也是这样。大致在十年前,我译过一部分《徒然草》和《枕草纸》,读者都觉着有趣且钦佩不止。但,遗憾的是两者都用了不少的特殊语言,全译则困难了。兼好,我是喜爱的,在中国那样的人像是没有。大致和陶渊明,颜之推两人多少有相似之处。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中像有确实相似之处。著者也是佛教信徒,并且儒教也很精达。
    在中国,日本的历史的全译本,现尚无。
    从前,虽有黄遵宪著的《日本历史》,但,那是用木版印刷的册子,不是很精确的作品。去年,有由英国之gowen氏的作品之重译,可是,那原文和译文,错误都是非常之多。
    我,现在想着译《古事记》。这次到日本来,向友人打听日本的历史,文明史,那部是好的,还是都举《古事记》为其中之第一。
    实在,《古事记》是伟大的,他本身即是文学。我这样想着。五六年前,打算译其神话的一部分,每度试译一点刊出于杂志,约至三分之一即中止了。
    总之,总想着务必要完成了。纵令视为历史亦可,或视为最古的文学亦可。西洋,特别在英国,听说直是很早就已被译出。于是:想着把日本的《古事记》,直接的译为中国当今的文字。
    译者附注:
    一、原记《域外小说集》,《现代日本小说集》为鲁迅译,想系一时笔误,因为翻译,故存其真。
    二、关于记中日本文学中译本之名称,因译者一时无处稽查,故除记得的外,皆依日文译意,望读者原谅。
    三、记中关于“论日文中译之困难”一节,因系专对日本读者而言,故节略。
    * 刊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国闻周报》第十一卷第三十八期,署名周作人。本文为日本《改造》杂志九月号所载《周作人先生旅舍之一夕谈话》译稿,梁綖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