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曹聚仁
一
十一月廿八日信
手示敬悉,前命为《涛声》作文,颇思尽力;日因感寒告假在家,曾一思索,写了两三百字却又中止,觉得仍然无可说,若说起来千头万绪,非从大忌讳下笔便是第一句没有说,无从说下去;就是说了也是第二句,即不说亦可者也。其实即第一句说了也有何用,关于中国在实是无从说起。
西人有言:昔人为罪之观念所压迫,今人为遗传之观念所压迫;此言不谬,我即不能跳出这种压迫之一人也。因此无论关于什么事情都觉得无可说,说亦无用,尊命也就未能遵奉,幸祈谅之。贵书局允收拙稿,至为感幸,在原则上可以如约,只是一时拿不出东西来耳。北新事在中国恐无足怪,据传闻则此案尚有政治意味,而北新只是吃了拳头末屑而已,未知南方消息如何。中国人民现正在被训练,□□□□□□□以便将来不至于觉得苦痛;此言毫无幽默意味,确系实情,实在吾辈小民或者到底还应感谢者也,将来一日总有用处。知堂。
二
一月十四日信
元日手书敬悉。承赐书籍亦已收到,谢谢;榆关事起,平津骚然,照例逃难如仪,十日来要或能逃者各已逃了,似乎又静了一点下来;如不佞等觉得无可逃,则仍未逃耳。中国大难恐未有已,上下虚矫之气太甚,窃意丧败无妨,只要能自反省,知道自己的缺点何在,可望复兴。我们不必远引勾践王范丞相,即辛亥之小就,鄙意以为原因即在甲午后之恐惧振作;而欧战后渐自满,至于今日不但重新觉得政治法律道德思想各方面都已完全,即军备也是大刀队胜于空军,打拳可敌坦克车。五四时自己谴责最急进者,□□□□□□都变成如此,他可知矣;他们虽似极左,而实在乃极右的一种国粹的狂信者。不佞平常为遗传学说(古人所谓“业”)所恐胁,睹此更为慄然。中国如亡,其原因当然很多,而其一则断然为此国粹的狂信与八股的言论,可无疑也。此刻现在,何处可找理性哉!且坐看洪水——来或不来,此或亦虚无主义之一支配!一笑。知堂。
* 取自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日《人间世》第十四期载曹聚仁《跋知堂两信》,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