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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文学
    遵命文学
    小时候喜看闲书,记得是读《阅微草堂笔记》,里边有一则说官吏的舞文作弊,有种种巧妙的说法。假如要叫被告赢,便斥原告曰,两人争吵而你单来告状,显见你是不安分,健讼该办。要叫原告胜那自然是很容易的,只须说,原告不告别人而单告你,显见得你是不安分。所说的话此外尚多,大都忘记了,要查原书又觉得有点麻烦,所以这究竟是否在《阅微草堂》里也难以保证,总之记得这说的很有意思,而且又是纪晓岚的话。近来看讲试帖诗的书,在纪晓岚的《我法集》上卷遇见一节话,这是说明“试得池水夜观深”的诗题的,有云:
    “此真极小之题,极窄之境,而加以难状之景,紫芝于楼钟池水一联几于百炼乃得之,诗话具载其事,方虚谷《瀛奎律髓》所谓诗眼,即此种之隔日疟也。于诗家为魔道,然既以魔语命题,不能不随之作魔语,譬如八比以若是乎从者之廋也命题,不能不作或人口气,诬孟子门人作贼也。”这是讲做八股文试帖诗的话,我看了不禁联想起官吏的舞文作弊的故事来,又直觉的确信上段所引的话一定也是纪晓岚的,因为这二者之间实在有一脉相通的精神在也。为什么呢?说好说歹,本是做史论的秘诀,文诗则是题目规定要说好或是说歹而已。譬如汉高祖斩丁公,做论可正可反,做文诗必须正面称赞刘季之能教忠,实在就是这一点的差别,反正都只是说应该说的话,即真正老牌的遵命文学是也。
    对青年的朋友谈八股文试帖诗,恐怕难免有点隔膜吧,那么,我们也就不妨来改谈“宣传”。我平常对于宣传不大有什么敬意,因为我不相信广告。其实店铺里倒是有些货色的,广告不过把次货说得很好,宣传往往是将无作有。仔细想起来,宣传与广告并不是一路,广告似乎写情书,宣传乃是做八股。科举停了三十多年了,看近年许多宣传,自标语以至论文,几乎无一不是好制艺,真令人怀疑难道习得性真能隔世遗传的么?表面上就只缺少一个“赋得”的题目,实际上自然还是有的,例如赋得拥护,赋得打倒,赋得纪念之类,短的标语即是破题,长的论文则满篇矣。或拥护或打倒,俨然汉高祖斩丁公论式也,若是乎从者之廋也体的文章宜于嘲骂论敌,若发挥意见时又可以用池水夜观深的魔语矣。宣传在别国情形如何我不知道,若在中国则差不多同化于八股文而成为新牌的遵命文学,有如麻醉剂之同化于春药。本来遵命文学做做亦何妨,旁人亦不必反对,只要他没有多大害处。然而不然,遵命文学害处之在己者是做惯了之后头脑就麻痹了,再不会想自己的意思,写自己的文章。害处之在人者是压迫异己,使人家的思想文章不得自由表现,无古今新旧,遵命之害一也,科举的文诗为害已久,今岂可使其复兴。凡写文章须先自反省,此是一种八股否乎,然后再下笔,此弊庶几可免。但亦曰庶几耳,若要全去,恐非好好教养五百年不可,其时就是黄河也当清一次了。
    * 刊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世界日报·明珠》第二十期,署名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