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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斧政
    谈斧政
    《庄子》外篇《徐无鬼》中有一节云: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这一节故事在中国向来极有名,不过似乎只取其上半,凡有文字送给人看,常题其上云敬求斧政,或者再转一个弯云郢政,意思是说他的诗文的鼻子上沾着一点苍蝇翅膀似的石灰,请你拿起斧子一下子砍了下来,但是他却忘记了这砍斧头是极不容易的事。当年匠石大约试了也不止一回吧,可是他要那立不失容的郢人这才能砍,吾乡徐笠山的《南华简钞》中注云,须得不怖不动之质乃可施手,是也。郢人既死,匠石就只好敬谢不敏,假如随便去斫,百分之百是要失败,给人说手段不好还是小事,砍坏了人家鼻子却不是玩耍,人家即使不要索赔,自己看了过去也实在不好看也。所以拿了一篇文章了到处找别人斧政,未免强人所难能,而自己以郢自居,则又很有点自信太过。
    但是庄子话头一转又说到思想言语上来,意思更是利害了,大有令人读了有哑子吃黄连之概。照他说来,我们读庄子想要懂得他,那是老实不必,谁敢说比得上惠子呢?同时假如想要说话,自己稍有一点意见,略异于制艺或戏文的格调的,也就得打算一下,究竟质是什么样,并不是曾有而已死了,乃是现在有没有的问题。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失人之过吾知免夫,若失言则往往然也。本来像庄子的那样微妙的话自然除了惠子不大找得到对手,我们这种凡人似乎该不成问题了。然而不然。不论新旧中外那一路的思想,总须带点八股调唱戏腔才有人要听,像听话匣子一般,可是我就不会如此,那么虽是凡人也就很多失言的机会。不过不相干,反正凡人没有多大关系,我只要不失人便已很好了,岂敢摆漆园叟的架子乎。
    * 刊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世界日报·明珠》第五十六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