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东方文化
    北平有一位清水牧师，捐集款项办了一个崇贞学校招收贫寒女生教以工读，这回因为校舍落成，发请帖来叫我去观礼。从前爱罗先珂寄住在家里的时候，清水牧师来访问，所以我也认识，不过这种盛会我是不敢去的，所以敬谢了不敏，只遵命写了一张纸送去。其文曰：
    “爱的教育之说，起于西欧，流入东亚，唯实行之者殊鲜。崇贞学校独本此意，辛苦经营，历十七年，以底于成，洵难能而可贵矣。唯清水先生为此义举，盖亦出于基督教的精神，由此观之，所谓东方文化之虚弱无力可以知已。”我这几句文章也可以当作古文去看，是从《古文笔法百篇》的那一篇里生发出来的，要恭维基督教就得把东方文化抑下去，这是一定不移之法。然而不然。第一个然字可以略略一顿，因为应酬文总是不免有点古文烂调的，凡赋得的诗文皆是如此，不问是寿文祝文祭文以至檄文。不过这里边也实在说出我的真意，至少是末了的一句，并非全是古文的通套语，故又曰不然也。
    亚洲是世界的东方，中国位在亚洲之东，而日本又在其东，所以提起东方文化来，中日两国是义不容辞的应该把它代表下来，而且也实在是当仁不让的各自在鼓吹宣传着，这文化不但已经把东方弄得很美很幸福了，还能够去救助西方，因为据说是西方文化已经破产了，要等我们把这光从东方放过去，才能将他们不幸的人救了出来。听说西方不讲道德，只知道物质文明，结果是放纵了那科学的怪物，无穷尽地造出许多飞机大炮坦克车毒瓦斯，势必迫得人都变成魔鬼那样子，整天只拿了刀磨牙砺齿的想互相杀了来吃。这种情形的确是不大高明。弄下去是一定要不得了的。假如有法子，实在应该赶紧救治一下才好，那么这东方文化的一味药正是时候可以拿出来了。——老实说，我是拿不出，我看在中国也并没有这件东西，只是在书本上写着些字，假如不能当王道士的符去用，那么这就是完全无用的。我们于是不能不转过头来去问问东邻的日本。去年夏天在中山公园骗日本朋友的饭吃，有人说起日本文化在中国缺少绍介，一位游历的日本官吏笑说，那里来什么文化呢，你看地上走的是兵官，空中飞的是飞机，只有武化可以看见罢了。这位日本人的话恐怕是说得很对。古时候我们东方有过文化的往来，如印度之送佛法来中国，日本之从中国学去制度学术的一切，这真可以说是世界史上难有的事。不过时光过去，什么都会转变的，印度的佛教衰歇了，中国也没有东西可以沾丐别人，这面惟有日本差可自立，却也拿不出好文化来给我们，结果还只有武化可以夸示，如我们在北平或上海的人所常见的，而这些却正是物质文明，即是东方文化主义者所痛骂之西方文化的结晶也。这是一个大矛盾，但虽大而尚不算很大也，手里拿着西洋新式的兵器，而口里仍是说着假道学话，如王道，大乘，和平云云，乃更是由矛盾而进于滑稽矣。不佞平日总怀疑情，日本是那么富于艺术性的民族，不但如小泉八云所说，能够利用蜈蚣的形色做成小摆设上的优美装饰，就是在平常衣食住方面也随处可见，何以单独在对中国的行为上，特别不知道避免或者可以说是喜欢用种种的丑与拙。在所谓河北自治运动的那时候，不知那里来了些老头儿，坐了破汽车奔走请愿，有些日侨也看了摇头，说做得太“脏”了，这比我说丑与拙还要不客气，却也更为切实。我觉得可以声明说，东方文化是早已死绝了，在中国与日本都一样的没有，大家还是老实的凭了物质文明亦即是力来硬挺，且莫说所谓文化，强者说了是脏，弱者说了也不免是丑。
    不过话如讲回来，日本的那种种行为对于中国实在也不全是无益的。一盘散沙似的中国民族近来略略养成了一点民族思想国家观念，这都是受日本之赐。最近如日军的平津大演习，实在可以说是日本自己主办的一个抗日扩大宣传，这是不凭言语文字的，音乐似的空气传染，其效力之大范围之广，胜过一百篇热烈的论文。日本总怪中国要抗日，却不知道宣传最得力的还是他自己，殆所谓目不能自见其睫乎。但是，我们对于日本这种态度还是要感谢的，假如他们学了欧美人的乖，手段变为很美而巧，中国更要倒灶得快了。
    十一月廿八日寄自北平。
    * 刊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日《立报·言林》，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