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教小学生
    我真真觉得侥幸，没有做小学教员。教着较大的学生，心里便可以假设他们的思想反正都已经确定了，好歹与我没有多少关系，也就可以少负责任。对于小学生则不能如此。这一张白纸上染上什么颜色去，教员是不能不负责任的。可是，我们有什么力量能够把他教好呢？尽有高尚的理想，在教室中教了十日，却禁不住社会上的一件事实不但把它打得粉碎，而且还可以引导他到正反对的方面去。古人云，窃钩的诛，窃国的侯。这种矛盾的事情古今中外没有改变，假如遇见小孩追问，简直没法应付。要说这是不对的呢，合于道理而违反事实，是教儿童以诚而逆也。说是对的，合于事实而违反道理，是教儿童以伪而顺也。我看文人口中的文化与公理，日本报上的王道与和平，亦常不禁肌肤起粟，又代为设想不知何以教其儿童，其结果岂非亦是一大堆的谎语乎。不佞因此得到一个结论，凡道德家必被世间指为不道德，而欲免被世间指为不道德则至少必须是假道学家，即使不至于谄媚也总须得顺从耳。教诲青年使懂道理有道德，即不啻强迫他去到处碰壁，困顿一世，如欲叫他得意便似乎非教他能伪善以至真恶不可。有指导青年之职者何去何从，真是困难煞人，而讲到底则二者的结果都是“误人子弟”，有如一样的把人淹死了，不过一个是投入清流，一个是送进毛厕坑去而已。我替小学教员诸君设想，实是万分同情，他们不但食少事繁，还有这样的难问题要对付，而其事之影响于全国青年与民族的前途乃又非常重大也。
    * 刊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六日《世界日报·明珠》第六十六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