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巧妙
偶阅邓文如君所编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一有一则云:
“历来开国之初兵皆强健,而后嗣皆弱,其故有四。景运所钟,豪杰乐附,苍穹所眷,鬼神效命,其说固然。其实则行师抢掠,因粮于人,不筹饷也。以威挟制,胁从遂众,不忧寡也。盗贼逋逃视为渊薮,不肖人众欣所托足,借名为奸盗之资,纠众肆恩仇之报,此其三也。焚掠抢劫,迫胁良民,幸而成功,史臣讳之,为之粉饰,而守成之主一味循旧章,谈慈爱,守节制,爱克不及威克,此其四也。若云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彼之士卒非承平之民哉。”悔翁在清末是一极有见识的人,所说都很有理,上文即其一例,我所觉得有意思的特别是其四这一点。记起《洛阳伽蓝记》中亦有相似的话,卷一记杜子休宅项下述隐士赵逸所说有云:
“逸曰,晋时民少于今日,王侯第宅与今日相似。又云,自永嘉以来二百馀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皆游其都邑,目见其事,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苻生虽好勇嗜酒,亦仁而不杀,观其治典未为凶暴,及详其史,天下之恶皆归焉。苻坚自是贤主,贼君取位,妄书生恶,凡诸史官皆是类也。人皆贵远贱近,以为信然,当今之人亦生愚死智,惑已甚矣。人问其故,逸曰,生时中庸之人尔,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衡,为臣与伊皋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辞损实。当时构文之士惭逸此言。”据记文云逸是晋武帝时人,魏正光初来京师,计年当二百五十岁矣,却又是“不闲养生,自然长寿,”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也不能知道,但是所说的话很有意义,与悔翁相似而有反正两面,更为透彻。反面是败则为贼,即俗语所谓打落水狗,正面是生愚死智,即所谓有钱使得鬼推磨,是也。要之不外是势利之见,但也非济以文字语言的巧妙不能有效,所以这正是中国文士的独擅场,不过我从前以为毁誉反覆要推韩愈为宗师,今据赵逸所说又当推早五百年去,而构文之士却又古已有之,这以前的事也就有点都不大好相信了。
中国文士立言之巧妙的确是有目共赏的。单举近代的例,如明臣降清的奏文云:
“杀吾君者吾仇也,杀吾仇者吾君也。”这是天造地设的辞令,只亏他挖空心思去想出来,老着脸皮去说出来,比冯铨对清摄政王说,“凡不忘前朝的推此心即能尽忠本朝”,巧拙悬殊,虽然冯铨的话也已够巧妙了。又如民国初年民党降袁的呈文云:
“盖闻斫雕为朴,破觚成圆。”这比普通降表中所用的滥调,“盖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尤其写得古色古香,盖降清文用的是八股法,而降袁文乃是试帖法,试帖中原含有灯谜诗钟等分子也,至于良禽云云只能算是古文法了。由是言之,中国旧文章之用大矣哉,若用白话文便断乎写不出这些妙文来也。
故宫博物院所印《多尔衮摄政日记》顺治二年闰六月初四日条下有云:
“又奏英王大捷当祭告郊庙社稷,拟票内有神人共愤语。王曰,明朝人博学故多,只是这等说话似乎不宜,人心之愤固自可见,若天之愤从何可知?今王师剪寇便如此说,倘两军相持不分胜负,岂天在愤不愤之间乎?大学士等奏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王上奉天讨罪,天下无敌,天意确有可凭,理之必然也。”冯铨辈良心死尽,引经据典的说无耻话,本无足怪,这里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乃是多尔衮,他倒懂得道理,知道那种文字的不通,无奈那些博学的明朝人碰头力争,一定要说清兵南侵是奉天伐罪,南明的小朝廷是神人共愤,多尔衮也终于没有办法。我常说中国向来是在办一个顺民养成所,使人民平日饱受苦痛,做了殖民地也不再感觉得,这是普通科,此外再养成一副奴颜婢膝,可以去歌功颂德,这是高等科,如今看来至迟在明朝此养成所早已开办了。虽然学者们说习得的技能不会遗传,可是几百年的习惯要他消除也是实不容易,何况在有许多人还不无爱惜之意呢。白话文的确不是无功于中国的,至少他不能那么巧妙的用了,至少也看得出可丑来了,即使仍旧拿去说无耻的话。根据这个道理,我对于爱统制专制的阶级之拥护古文是极能理解的,或者他们尚未意识的想到,我是可以代尽义务去找出很确实的理由来的。
* 刊一九三七年四月十六日《宇宙风》第三十九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