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晚明小品选注》
一个月前偶然到琉璃厂去,在店头看见一册《晚明小品选注》,是“学生国学丛书”之一,去年冬天新出版的,我见了喜欢,就买了一册回来。我对于晚明文是颇有好意的,因为那时是一种思想文章的解放时代,大抵自从王阳明把儒门打开,放进禅味来以后,这就发生变化,一个李卓吾与一个徐文长虽然力量大小不同,总之可以表示这方面的发展趋向。小说戏曲的成绩很大,不过我是绝对外行,不敢动一个手指头,只有散文还觉得好念,所以有点喜欢,然而古书又实难得,得有选本新著亦正慰情胜无耳。说到选本往往遇见高明人的白眼,这其实是极应当的,假如作者有全集行世,学者又愿专攻,那么为甚弃全集而取选本,岂不是自甘墙面么。但是话分两面说,也有些全集不易得,而读者又未必想作专家的,那么选本也是有用的东西,可以应付这个需要。各图书馆里固然都备有《全唐诗》,即寒斋书架上唐人诗集也有若干部,可是不佞的诗的知识实在还有从《唐诗三百首》来的,此固由懒惰不好学之故,但我自己的经验上诚不敢看轻选本也。我这里只是泛论,至于这一册晚明小品选得如何不在议论之列,请看客各自着眼,盖这里我所注意者乃在注而非选也。
笺注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本书选注者在叙例中立例九则,其第八云:
“本书注释力求简明,然一字之疑必探其本,一句之晦必竟其源,间有考检不获则注明未详二字。……郢书燕说,庶几或免,虽然,松之往矣,孝标不再,博识异闻非所能详,浅陋之诮又乌敢辞。”这话说得很好,可是做到很难。据我所知道只有《骈雅训纂》的著者魏茂林可以佩服,所著有《同馆诗赋解题》,《二家诗钞笺略》均佳。其作注不单呆引出典熟语,却就本诗用意上说明,不但博闻,且有常识,能予读者以不少帮助。如有正味斋咏史诗“殷浩书空”末联云:
“西风运笔阵,渺渺羡烟鸿。”别家注释大抵只引《法书要录》《笔阵图》而已,魏君于此外又说明云:
“又按此阵字借作雁阵解,盖以雁为书空匠者意关合,见陶穀《清异录》上禽名门。”我曾读梁元帝的《荡妇秋思赋》,查黎经诰所著《六朝文笺注》题下注有云:
“说文曰,秋,禾谷熟也。”看了不禁觉得好笑,不知禾谷熟了为什么荡妇要胡思乱想,恐怕许叔重也说不出道理来吧。黎注据说是李善式的,而魏注则自称以纪氏的《庚辰集》为法,两相比较,我宁取纪大烟斗矣。
晚明小品共选文一百五十九篇,篇篇有注,我未及遍读,只挑了袁中郎的几首游记来看,觉得未能满意。如《西湖一》云:
“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
注云:
“阿宾谓唐骆宾王。旧传宾王尝亡命为僧,住锡西湖。”案骆宾王虽然传说曾在灵隐寺遇见宋之问,这里的阿宾却并不是他。《解脱集》及梨云馆本都云阿宾,袁小修所编中郎全集中独改作小修二字,可知阿宾即是小修的小名也。又《飞来峰》中云:
“壁间佛像皆杨秃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厌。”
注云:
“杨秃谓杨惠之,唐塑像名家。”案《西湖梦寻》卷二“飞来峰”项下云:
“深恨杨髡遍体俱凿佛像,罗汉世尊栉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艳之肤,莹白之体,刺作台池鸟兽,乃以黔墨涂之也。”又“岣嵝山房”项下有张宗子自作小记,亦见《陶庵梦忆》卷二,中有云: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见一波斯胡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杨秃杨髡都是一人,即元杨琏真伽。又《天池》中云:
“因大书简板曰,种阿僧祗善根,亲非亲,怨非怨,阳焰空华,诸法皆如幻;遍阎浮提佛土,去自去,来自来,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选注本首句在僧字下点句,注云:
“阿,语词,是僧人祗须种善根。”案此系对联,下联阎浮提既系连用,则此处亦自不得断。据《翻译名义集》卷八数量篇三十六云:
“阿僧祗,或阿僧金耶,此云无央数。《楚辞》云,时犹未央。王逸曰,央,尽也。《大论》云,僧祗秦言数,阿言无。”准此可知原云种无量数的善根,不能如字解说也。
不佞自己不能做选注工夫,却来多说风凉话,自知不该,唯正因看重此种工作有益于人,故愿有所助益,贡其愚得,不然新书多矣,鄙人无暇看更无暇挑眼,想读者当能喻此意耳。
二十六年四月二十日,于北平。
* 刊一九三七年五月六日《益世报·读书周刊》第九十八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