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痛记》及其他
中国近世的丧乱记事我也曾搜集一点来读,可是所见很不多。如关于道光壬寅(一八四二)“英夷”犯江南之事,见有上海曹静山的《十三日备尝记》,丹徒法又白的《京口偾城录》,杨羡门的《出围城记》,朱月樵的《草间日记》等。长毛即太平天国时的记载有山阴陈昼卿的《蠡城被寇记》,会稽杨华庭的《夏虫自语》,鲁叔容的《虎口日记》,都是关于绍兴的,李小池著《思痛记》二卷则记江宁句容金坛一带,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一亦记江宁破城事。这里边与我最有情分的要算是《思痛记》了。这一小册书我已买有三本,第一次是在光绪戊戌(一八九八),据日记上所记云:
“十二月十三日,阴。午,至试前看案尚未出,购《思痛记》,二卷,江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其次是在北平,今年一月二日买得,价二元四角,复次则在上海,三月中托友人代为买来,价一元二角八分也。我看这本书前后凡四十年,大有韦编三绝之概,每看时或不看而想起时辄发生许多感慨,因为太多而且深切了,所以觉得无从说起,只好不说。这回决心想写小文绍介,可是仍旧没法子抄录,我想这书是应该整本子的读下去的。假如有志士仁人肯出资刊印,我想这书应该与孙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辛稼轩”的《南渡录》,——不问所说徽钦二帝的事真伪如何,或辛君的名字确系假冒,总之这三部书是值得合刻,给中国人读一遍的。还有一个缘故,单抄出几节残杀的记事也不是好方法,这岂不是与节抄《金瓶梅词话》的淫事相似么?唱经堂《杜诗解》卷四举三绝句的第一首云: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杀人更肯留妻子。”圣叹评云:“杀人句妙于更肯字,本是杀其人而淫其妻,却写得一似蒙其肯留,感出意外者,非是写惨恶事犹用滑稽笔,不尔便恐粗犷不可读也。”金君故是解人,此语说得很好,读了更令我难于选抄,其实只怕抄得不好使文章没有气力,粗犷还是托词而已。我重复的说,这书是须得全读的,部分的选抄不适宜也没有用。吾乡孙子久著《退宜堂诗集》卷二有《严鞠泉广文逸自贼中赋赠》一首,并序云:
“城陷,鞠泉虏系,夜将半,贼遍索赂,斫一人颅,衔刀灯下示怖众,寻缚十四人递戮之,既十人,遽止,鞠泉竟免,次三人袁杜姚并得逸。”
“听谈往事泪交颐,生死须臾命若丝,夜半灯光亮于雪,衔刀提出髑髅时。”还不如引这别一件事的诗聊以填空,若是原书那一定是非全读不可者也。
不过想介绍《思痛记》而一句都不引,似乎也不相宜,所以我这里来弃武就文,撇开太平天国的残杀淫掠而稍谈其文化政策吧。《思痛记》卷上记咸丰庚申(一八六〇)闰三月二十五日在金坛城外时事云:
“李贼出坐殿中椅上,语一年约二十馀,发已如辫长,面白身矮瘦贼曰,掌书大人,要备表文敬天父。贼随去,少顷握黄纸一通置桌上,又一贼传人曰,俱来拜上帝。随见长发贼大小十三四人至,分两边挨次立,李贼立正中面向外,复谓一贼曰,可令新家伙们立廊前观听。馀众至,则李贼首倡,众贼和之,似系四字一句不了了,约二十馀句,唱毕,所谓掌书大人者趋至桌前北向捧黄纸,不知喃喃作何语,读罢就火焚之,闻七日一礼拜,届期必若是,是即贼剿袭西洋天主教以惑众也。”悔翁《乙丙日记》卷一记咸丰癸丑(一八五三)二月中事有云:
“十二日,邻人刘宅有贼于其家打馆夕食,闻诵经声毕则齐声呼杀妖而罢。初闻惊恐,谓其有邪术也。先是传言贼能放青烟以迷人,相去甚远可以忽至人前,有青烟酸入人鼻不可耐云云,其言出于藩署幕友,谓为信然,既闻此益坚信不疑。十三日,见娄宅壁上粘赞美云云,不知何为。既至城外,贼持一单令人人诵读,不熟者将挞之。其词云:
“赞美上帝,惟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真主。赞美圣神,风为神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省悟,天堂路通。天父宏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云云。即娄宅壁上所粘,又即刘宅贼匪所诵也。时城外谭宅厅事为道州贼,后为歙人,道州贼日食必率其徒诵此,又教歙人率吾辈诵之,乃知其空言恐吓,实无邪术也。”悔翁自己曾经诵过赞美,其后妻亦因诵读不熟将被挞,二女愿代,七月中记云:
“十六日,女婆来打,二女代其母受扑五十。”至九月初十日,二女终以不食死,悔翁记之云:
“此后日子难过,后母气难受,日甚一日也。”悔翁此一节日记及文集中《次女哀辞》均极酸楚,其所记关于女人生活的偏激之论盖亦从此出也。胡光国著《愚园诗话》卷一载周葆濂所作《哀江南》曲,有一节云:
“可记得,逢七日,奏章烧。甚赞美,与天条,下凡天父遣新诏。一桩桩胡闹,都是这小儿曹。”盖即指此事。《思痛记》在叙述敬天父后又云:
“贼目令众坐,于是踞者蹲者,跷足者,倚肩搭背舞手动脚,贼相毕露。小贼二三人立贼目后装水烟,呼馀众至问姓名,各报讫,掌书一一注簿。贼目又言,尔众系新来人。宜一心归顺天朝,不可逃走,逃走必死。复问能挑担打先锋者须自言,强壮者咸答曰能。馀五人答皆不能挑担,只会打杂,贼乃派令打杂,心始定。又曰,我是典圣粮官,指各贼曰,他们都是老兄弟。……自明日起逐日随老兄弟们去打粮,不能去者留馆烧火当差。说毕令人带回,贼众亦都散,此又贼中所谓讲道理也。”陈子庄著《庸闲斋笔记》卷四有一条云:
“贼之最无道理者曰讲道理。每遇讲道理之时,必有所为也。凡掳众搜粮则讲道理,行军出令则讲道理,选女色为妃嫔则讲道理,驱蠢夫壮丁为极苦至难之事则讲道理。究其所讲者其初必称天父造成山海,莫大功德,天王东王操心劳力,安养世人,莫大功德,理应供奉欢喜,娱其心志,畅其体肤,尔等众小安得妄享天父之财禄,骄淫怠情,犯天条律云云。以后则宣扬贼将欲为之事,以一众心,而复引天父之语以证之,如谓孔子为不通秀才,天父前日已将其责打手心等语,闻之令人发指,即在贼中之人听之亦不复信也。”《愚园诗话》又载马寿龄的新乐府一首,题曰“讲道理”,其词云:
“锣鼓四声挥令旗,听讲道理鸡鸣时。桌有围,椅有披,五更鹄立拱候之。日午一骑红袍驰,戈矛簇拥箫管吹,从容下马严威仪,升座良久方致辞,我辈金田起义始,谈何容易来至斯,寒暑酷烈,山川险巇,千辛万苦成帝基。尔辈生逢太平日,举足便上天堂梯,夫死自有夫,妻死自有妻,无怨无恶无悲啼,妖魔扫尽享天福,自有天父天兄为提携。听者已倦讲未已,男子命退又女子,女子痴憨笑相语,不讲顺理讲倒理。”陈马二君似未尝被掳,所说或难免传闻异辞,但大体当可信,盖李君所遇或是普通仪式,陈马则属于特殊者,而其中又有分别,即一是政治的宣传,一乃教义的训练是也。
太平天国在反抗满清这一点上总是应当称赞的,虽然他的估价不能高出朱洪武之上。明朝文化恐怕只有八股,假如其间没有一个王伯安出来乱闹一阵子。洪门文化不幸尚未建立成功,他以会党作基础再加上了教会,这个样子很有点蹊跷,至少我是觉得没有多少意思的。至于武化,杀妖是一件事,杀人又是一件事,这里暂且不谈,《思痛记》所记杀人事很可观,自有原书在也。
民国廿六年四月十三日,于北平。
* 刊一九三七年五月十日《谈风》第十四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