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孟子的骂人
小时候读《孟子》,至《滕文公下》,见公都子问,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随后是滔滔一大篇,说得像煞有介事,而愈说愈支离,很觉得可笑。如云: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案《梁惠王上》曾引过庖有肥肉五句,断云:
“兽相食,人且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这一段原说得极好,大抵公明仪的原意就只如此,后来讲到杨墨又复引用,却不知怎的忽然变成了缠夹二先生,说杨朱墨翟要率兽食人。孟子舆本来是战国时人,自然而然的也有点霸道,程明道也说孟子有些英气,又说英气甚害事,可谓知言,这里最露出破绽来,读去几乎有点欠亨,我对于无父无君这种说法有极大反感,差不多就是在书房读《孟子》的那时候种下的。明末张和仲著《千百年眼》十二卷,平论古今颇是见识,卷三有“孟子辟杨墨”一则云:
“杨朱治老子,墨翟治禹,孟子言其无父无君,又甚之于禽兽,几于酷吏苛辞矣。若以孔子差等百王之眼而照万世,则杨墨之源不深,其流亦必不长,纵微孟子之排亦将不久自熄。何者?世方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安肯如杨子之不拔一毛,世方后公事急身图,安肯如墨氏之摩顶放踵而利天下。妨道蠹民。其唯乡愿乎。彼其通宦机,适俗性,故能深投小人之好,而且以久流于世也。然杨墨真而乡愿伪。试思泣歧悲染是何等心胸,即墨子守宋一端已为今古奇迹,假令世有若人,又何暇稽其无父无君之流弊,即目之为忠臣孝子可矣。”贺子翼《水田居集》中有诗话一卷,曰《诗筏》,有一则可相发明云:
“贯休诗气幽骨劲,所不待言。余更奇其投钱镠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镠谕改为四十州乃相见,休云。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遂去。贯休于唐亡后有《湘江怀古》诗,极感愤不平之恨,又尝登鄱阳寺阁,有‘故国在何处,多年未得归,终学於陵子,吴中有绿薇’之句。士大夫平时以无父无君讥释子,唐亡以后满朝皆朱梁佐命,欲再求一凝碧诗几不复得,岂知僧中尚有贯休,将无令士大夫入地耶。”孟子舆距杨墨,韩退之辟佛,后先辉映,千古传为美谈,仔细想来仍不免可笑如此,似卫道大业并不那么容易做,这事须得靠英气,而有英气便会太快意太尽,有如讲台上瞋目顿足大声疾呼,一时博得掌声如雷,但实在毛病甚多,禁不得日后有人细心推敲也。孟韩二公往矣,于今已可不必深求,偶然还要把他们搬了出来者,并非想算旧账,实在只是借作药渣,对治我们自己的病,或当作卫生展览会中的有些挂图看,盖我们中间难免也有二公似的性情遗留,须得随时警戒克服耳。
不佞读经史,见中国骂人名家似当以孟公为第一,所用名词如洪水猛兽,禽兽,以及《汉书》的枭破獍,沿用至于今日,只可惜虽凶狠而实空虚无力。不佞是海军出身的人,平常只有一点物质方面的知识,修养也是唯物的,所以觉得禽兽的生活——无论是猛禽小兽,生活都是自然的,亦即是合于生物的常道,它们与人类有些地方不同,却难得说出好坏,据我看是人类也未尝没有禽兽所无的坏处。如《曲礼》所云:
“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这的确说出禽兽的缺点,为人类所不做的了,但人间的卖买淫,思想文字狱等,我曾经说过也正是禽兽所未尝有的事。枭并不食母,正如乌之不反哺,在鸟学上差不多已无疑问,至于破獍不知是何物,在动物社会中要去特别找到其父来吃,这也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用这种话骂人没有什么力量,也实在不得要领。偶读《焚书》,见附录《寒灯小话》第二段记九月十三夜侍者怀林与李卓吾(即和尚)讨论世俗骂人语,很有意思,文云:
“林曰,今之骂人者动以禽兽奴狗骂人,强盗骂人,骂人者以为至重,故受骂者亦自为至重,吁,谁知此岂骂人语也。夫世间称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威仪礼貌,出言吐气,好不和美,怜人爱人之状,好不切至,只是还有一件不如禽兽奴狗强盗之处。盖世上做强盗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气无伸,遂尔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宜忘恩矣。然则以强盗骂人,是不为骂人了,是反为赞叹称美其人了也。狗虽人奴,义性尤重,守护家主,逐亦不去,不与食吃,彼亦无嗔,自去吃屎,将就度日,所谓狗不厌家贫是也。今以奴狗骂人,又岂当乎?吾恐不是以狗骂人,反是以人骂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谓之奴。世间曷尝有使人之人哉,为君者汉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馀尽奴也,则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号,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谓禽兽畜生强盗奴狗既不足以骂人,则当以何者骂人乃为恰当。林遂引数十种如蛇如虎之类,俱是骂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叹曰,呜呼,好看者人也,好相处者人也,只是一副肚肠甚不可看不可处。林曰,果如此,则人真难形容哉。世谓人皮包倒狗骨头,我谓狗皮包倒人骨头,未审此骂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骂人。遂去睡。”此文颇妙,故不惜多抄,怀林与卓吾商量至夜分,甚有意思,他们经过如此研求,不能得到结果,不佞更有何望也。虽然我是个道德家,仿佛与孟子是同志的样子,但是因为有前车之鉴,不敢随便骂人,到底又觉得脊梁上不像抗着一个道统,没有那样的义愤填膺,所以说话更感到困难。我对于有些思想与行为感觉不以为然的大抵只有两种说法,一是可笑,一是可怜悯,这第二种用语在佛教徒的习惯上似乎以为至重,我也就用作最不留馀地的批评了。至于可憎恶一语,对于思想等我总不想用,虽然也有用在别种东西上的时候,如我近日谈到北平无线电的放送,整天被邻右的大鼓书与戏文所包围,强迫享受娱乐,我曾说感觉十分的憎恶。我对于戏文或大鼓书也并无灭此朝食的处心,人家喜欢原是随意,只不要来强聒妨害别人,那也就可以任其自然。思想写在书本子上,有如戏文在茶园里一样。我不喜欢只须撇开不看得了,有时知道这内容可笑,至多也不过这样说一句而已。人类生活殆有应改革的地方,但是如何可能则在我的不知为不知的范围之内,唯关于思想统一之斗争,不佞鉴于孟子韩文公的往事,觉得这实是虚空的虚空,有如传道者所说,或不佞之笑到底亦犹未免为多事,不过笑与痒同样的不可忍,此亦无可奈何者耳。
* 刊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六日《论语》第一一六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