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金风似剪,草木凋零。愈往北去,愈觉寒冷。宛霓不时为佟钰和自己添加些衣物御寒,但佟钰似乎并不畏惧寒冷,不仅仍旧穿着单衣单褂,精神头也转旺了不少。宛霓便将他的衣物打了个包暂时搁着,以备他冷时再穿。行车途中,宛霓拿出甄益德的那本医书对照汤不全的《不全毒经》仔细参详,盼望从中能找出治愈佟钰病症的方法。而佟钰则将大头和尚传授的内功心法做了一遍又一遍,他清楚这心法关乎自己性命,是以做得格外勤勉。
行了十余日,这一天到了霸州的城关,赶车的道:“过了霸州,便是辽人占据的燕京。我的车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不能再往前走了。”
宛霓问道:“借问大伯,那辽北还有多远?相距多少里路?”
赶车的道:“还远呢,不知有多少里路。小的没去过辽北,只听说在极北边的什么地方,千山万水嘿。”
宛霓道:“去那里怎生走法,大伯能否指点个路径?”
赶车的道:“从这里出关,便是大辽的地界,你们拿着路引,让守关的军爷验证一下便可出关,然后过燕京,走松亭关、出古北口,一路往北就是了。”
宛霓问道:“什么叫做路引?”
赶车的诧异道:“路引就是官府出具的出关凭证,军爷见了路引,才好放你们通行。”
宛霓不禁叫苦:“这却如何是好?”
赶车的瞧出她的难色,道:“敢是姑娘没有路引么?这却难了。没有路引,守关的军爷决计不放你们过关的。”
宛霓过去与佟钰商量怎么办?佟钰坚定道:“辽北我是去定了,怎么着也要过关,白天不行,那就半夜溜过去。”
宛霓担心他的身体,为难道:“你这样子,白天行走也难,黑夜里怎么溜啊?再说,城墙又这般高,哪里溜得过?”
那赶车的常年拉脚为生,四处奔波,见多识广。见两人踌躇不决,瞧出两人遇到了难处,道:“看来你们没出过远门,道路上的事一点都不懂。这燕京原本属于大宋的地界,那时走松亭关、出古北口很是容易。只因五代时被石敬瑭出卖给了大辽,交通便给阻断了,连带大宋边防也不牢固。唉,若是非要过关不可,或许你们可以试试另一条道路。”
宛霓心下一喜,急切道:“请大伯指点则个。”
赶车的道:“这里往东,沿着宋辽边界有条路直通渤海,从那里搭上条行商的货船便可去辽北。也不用什么路引。只须给船老板递上二三两银子,大都同意搭乘。不过眼下天气转寒,海上风大浪高,行船诸多凶险。更不知有没有船家愿意此时出海?到底情形如何,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佟钰倒是十分乐意,催促赶路。但赶车的却是不愿,道:“小人出来时,与家人说好只到霸州。如更改行程需多耗时日,迟了恐家人担惊。所以还请公子姑娘另打主意。”
宛霓只得与赶车的结算了车钱,另行雇车前往渤海。
说到燕京和宋辽边界其中有个缘故,原来五代时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与后唐末帝李从珂争夺帝位曾求助于辽朝,石敬瑭为表诚意,竟称年龄比自己小的辽主为父,甘做儿子。并将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合称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大辽。
那燕云十六州,以太行山、燕山为界,分山前七州与山后九州。燕京的位置,在山前七州之幽州境内。
燕云十六州都在长城以南,本应是大宋东北方的门户,归了辽朝后大宋便失去了防御屏障,因而无险可守,国门势危。“檀渊之盟”后,宋、辽两国议定,自西起雁门关、东至白沟为界。因白沟有瓦桥、益津两关,大宋便沿雄州、霸州、平戎、破卤、顺安等地,顺滹沱河、白沟的水势,潴水、兴堰、掘壕、筑塞,修了一道防御工事,绵延数百里,以为攻守之据。
这是老话,搁过不提。
再说佟钰与宛霓,乘车行了两天到达渤海,因天时已晚,便寻了个客栈暂且住下。第二天一早,宛霓径去码头打听船讯。佟钰在客栈中坐等,直至掌灯时分,方见宛霓回来。
宛霓眉头紧皱,怏怏不乐。只瞧这神色,佟钰已料知没有船讯。却见她怀里抱了一堆大包小包的物事,不知拿来干吗?
宛霓不无愧疚地道:“佟钰哥哥,今日没船,明天一早我再去等。不过我已问清楚了,这里时常有船去辽北的,你不要焦急。”
佟钰为宽慰她故意不理会船的事,盯着她的两只手道:“时常有船还焦急什么,我只焦急你手里这堆物事,置办这么多货,要开店铺么?”
“置办来做药啊。”宛霓道:“听人说辽北那地方冰天雪地,寸草不生,没处淘换药去。我们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是以我提前买来草药做成药丸备着,这样你吃药就不担心接续不上了。另外,也得备些别的药,以防不测之需。”
原来包里都是草药,难得她想得周全。佟钰不顾身体虚弱,强打起兴头道:“搓药丸吗?这我在行,我来帮你。”说着,挽袖子就要帮忙。
宛霓拦阻道:“你躺着吧,草药还得研末儿过筛,离搓丸还早着呢。”
吃过晚饭,宛霓向客栈小二借来石臼、药钵、面罗、戥子等物,将买来的草药碾碎研细过罗,然后用戥子称了,再调上蜂蜜,做成龙眼般大小的药丸。宛霓做这些事极是认真,按照《不全毒经》所列各味药材,一一核对清楚,有的甚至亲口尝过,直至确认无误,这才合配成丸。最后,用羊脂腊油封好,以便携带保存。一开始,佟钰还帮着捣臼,可没干两下就觉气喘,只好去床上歇着。
宛霓直做到鸡叫头遍,这才回自己屋里小睡片刻儿。天一亮,就又去海边打问船讯。
一连三天,毫无讯息,佟钰表面上装作没事,心里却越来越焦急,担心天气转寒港口封冻,那就去不了辽北了。但第四天不到正午宛霓就回来了,佟钰见她脸上喜气洋洋的,料知有好事,一把抓过衣包甩到背上就往外走。
宛霓拦住他道:“瞧你这着急忙慌的,这是要去哪儿呀?”
佟钰道:“咦,不是有船讯了吗?”
宛霓喜孜孜地道:“有讯了也不等于马上就开船呀。今日果然有条船去辽北,不过不是载人的客船,而是装货的商船,现下正在码头装货。我求船主李老板行个方便,李老板满口应承。说是装好货后下午开船。吃过中饭,咱们就去码头等着。”
佟钰已经急不可耐,片刻也不愿再等:“不吃了,不吃了,现下就去码头,可别他们偷偷开船溜走,把咱们落下了。”
宛霓见拗不过他,道:“也行,就随你。反正这里酒馆到处都是,我们就到码头那边吃中饭好了。”
两人与店家结算了房钱,雇脚到了渤海码头。只见码头上行人熙来攘往,一条三层楼的楼船正靠在码头上装货,宛霓指认这就是他们即将要搭乘的那条船。两人见堆在码头上的货物跟小山似的,一时也搬运不完,便商议先去吃饭。
码头旁侧有一条长街,街道两边酒肆林立,十分热闹。佟钰和宛霓找了家靠近海边的酒馆进去,要了两碗面,一边吃着,一边隔窗注视岸边楼船装货情形,以便及时赶去搭乘。
正是饭口时分,酒馆内客人极多。佟钰、宛霓刚吃了两口,又进来三位客人,拣了副座头,各自将手中包袱“呛啷”一声丢在条凳上。那包袱长条形状,甚是沉重,显是刀剑之类。三人坐定后,一叠连声地吆喝小二上酒上菜。酒馆小二极是乖巧,立马上前招呼。食客们见这三人相貌粗豪,大都扭过头去不敢招惹。
正这当口儿,忽听店外长街那头有人高声吟诵:“棘林苦苣野花黄,青旗带露映斜阳;过客不知谁家酒?绿蚁红泥透瓶香。”
佟钰扒窗望去,见一书生打扮的人正沿街朝这边走来。这人像是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蹒跚,摇摇摆摆。心道:这人会作诗文,却喝得烂醉,原来是个酒鬼书生。
不一时,酒鬼书生来到这家酒馆前,抬头观看门上牌匾,朗声道:“‘燕白三锅头’!呵呵,久闻大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是这里了,待俺且去吃他两角。”踉踉跄跄举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
一进门,众人目光不由都瞧向他。只见这人穿一件破烂长衫,赤脚趿拉着两只破鞋皮。这两只鞋皮却是古怪,只有前脚掌,没有后脚掌。而且鞋帮仅有几缕丝线连着。真想象不出,这鞋皮居然还能被他趿拉着行走?佟钰瞧这酒鬼书生虽然穿着邋遢,但面目清癯,并无卑微猥琐之色。
酒鬼书生瞧中一副座头正要过去,店小二上前拦阻道:“这位大爷,小店已然客满,请到别处赏光。”拿过两个烧饼,塞往酒鬼书生手里。
酒鬼书生躲闪道:“唉,小二哥好不晓道理!俺是来吃酒的,又不是来讨饭的。你家‘燕白三锅头’天下知名,俺特地从山东莱州赶来品尝。你不说除庭扫榻以迎佳宾,贵客上门还推三阻四,究竟为何?”
先前进来的三位豪客,听他说出“山东莱州”四字,霍然一惊,立时放下杯筷,抬头观瞧,并警觉地将手伸向身旁的包袱。
店小二担心乞丐在店内闹起事来影响生意,陪着笑脸道:“大爷要吃酒那还不容易么,请先到门外等着,小的这就给您打酒去。”说着,用手去推酒鬼书生,想就此将他轰出店外。
虽然店小二使的劲力并不很大,不料,那酒鬼书生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随着小二这一推,竟仰脸向后倒去。上扬的臂膀,将一个豪客放在条凳上的包袱也给碰落到地下。同时口中叫道:“哎哟,打人啦!”
掉了包袱的豪客急忙起身去抢,另两个豪客也不怠慢,抖开包袱亮出刀来。店内食客见到有人动武,害怕殃及自身,纷纷夺门而逃。佟钰和宛霓也想逃出门去,但佟钰体虚,慌忙间站起竟然不支,两腿一软,又跌坐到条凳上。宛霓便陪着他坐着没动。
这当儿,三名豪客面露凶相,各自摆刀将酒鬼书生团团围住,三人的刀头均打造成骷髅头式样,望去甚是恐怖。内中一个身量稍高,满脸横肉的豪客凶狠地道:“原来这几天一直坠在我们屁股后面的,就是你这臭叫化?真是找死,看家伙!”说着话,提刀就要上前,却被另一个留着两撇鼠须胡的豪客伸手拦住。
鼠须豪客道:“老二你先等等,从莱州过来未必就是找我们兄弟麻烦的,咱们问清楚了再动手,也别冤枉了他。”转对酒鬼书生道:“喂,你从莱州一路跟踪我们到渤海,究竟是何居心?大家场面上人,不妨直说出来。”
酒鬼书生对这三个拿刀豪客却浑似不见,一面蹒跚从地上爬起,一面口中大呼小叫:“小二,凭地这般待客?你家酒虽好,可也不能平白无故跌客人跤子啊?哎哟瞧啊,将俺这件袍子也给跌破了一个洞。小二,你躲到哪里去了?赔俺袍子来!这可是俺花了五两纹银买来的上等货呐!”
佟钰听着好笑,他这件袍子千疮百孔,如同叫化的百纳衣,又岂止破了一个洞?他这么说,分明是有意要讹赖店家。不过看那袍子衣料质地,倒的确是上等货不假。佟家几辈子专做布帛生意,佟钰耳濡目染,是不是上等货,一眼便能瞧得出来。
三个豪客见酒鬼书生唠唠叨叨自说自话,对他们不理不睬,满脸横肉的豪客不耐烦道:“喂,兀那叫化,老大问你话怎么不答?”
酒鬼书生充耳不闻,只顾叫道:“小二,你躲起来不赔俺袍子,想撒赖是不是?那可不成!”一转身,与满脸横肉的豪客脸对脸打个照面,道:“咦,你这家伙手里拿的什么?明晃晃的是刀子吗?好极,借来使使,待俺拆了这家酒馆。”夹手便夺他的鬼头刀。
满脸横肉豪客本能向旁一躲,道:“这是我的宝刀,向不外借,你要用,问老大、老三借去。”
酒鬼书生一夹不中失去重心,脚下一个趔趄,一头倒向满脸横肉豪客怀里。
满脸横肉豪客却是急了,叫道:“喂,你还要抢怎地?”拼命将持刀的手扯向身后躲闪,道:“你干吗只问我一个人借?跟老三借,他不会使刀,拿刀也只是装样子。老三,你把刀借他!”
鼠须胡豪客喝斥他道:“老二,别尽在外人面前拆自家兄弟的台!”
满脸横肉豪客却不买他的账,道:“我怎样在外人面前拆自家兄弟的台了?老三的刀法就是不如我。不然,你叫他跟我比试比试。老三,咱俩来来!”说着,摆脱酒鬼书生纠缠,托地跳到名叫老三的豪客身前,挥刀便砍。
那叫老三的毫客是个精瘦小个子,眼见刀来,急忙举刀挡格,当当当当,一连挡了十几刀,脚下却也退了十几步,被满脸横肉毫客逼到房间角落。
满脸横肉豪客返身对鼠须豪客道:“老大你瞧见了,老三刀法的确不如我。”
鼠须豪客持刀监视酒鬼书生,道:“老二你上当了,这人在你身上摸来摸去,你竟没有发觉。”
满脸横肉豪客满不在乎,道:“那又怎样?我又不是娘们,教他摸摸打什么紧。”
鼠须豪客恨声道:“笨蛋,他是在你身上找东西!”
满脸横肉豪客道:“那就更不打紧了,东西又没藏在我这儿,摸便让他摸好了。”
鼠须豪客见他话露口风,急忙阻止道:“老二,你话太多,闭嘴吧!”
满脸横肉豪客却不满道:“干吗叫我闭嘴?你怎么不闭嘴?那东西被你藏了起来,连我和老三都不知道藏到了哪里?本来就不在我身上,我说的有错吗?”
鼠须豪客恨得咬牙,叫道:“咱们的行藏都被你说破了,老二、老三,这屋里人一个都不能留,动手!”
说到动手,三人立时停止内斗,鼠须豪客和满脸横肉豪客挥刀向酒鬼书生身上招呼。而精瘦小个子豪客,则提刀奔佟钰、宛霓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