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比到后来愈见艰深,合喇也说不出个门道来了,坐在那儿,缄口不语,静静观瞧。
合喇一不说话,佟钰立觉气闷,就又引逗他道:“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套路,有啥看头?”
合喇以为他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回住处,赶忙道:“怎么没看头?一座大阵本身就有诸多变化,加上将帅善为调动,更是变化多端。像眼前这座鹰蛇阵,有六六三十六种变化。龙虎阵也有十二种变化。即便最简单的天字阵,也有八种变化。听说三国时蜀相诸葛亮擅摆八卦阵,有八八六十四个阵形,九九八十一种变化,当真是千变万化,神鬼莫测。可惜我不知道,问师父,师父也不知道,说没有传世。”
“我就知道。”佟钰一摆脑袋。
“真的?”合喇不由大睁起两眼又惊又喜,却是不敢相信。
佟钰道:“那当然,别人不知道的我都知道,八卦阵么,它有两个门,一个生门,一个死门。走生门就没事,若走死门,那便必死无疑。”
合喇一摆手,道:“这我知道。”
“这个当然你知道了,当然你知道了。”佟钰连声嚷嚷:“我们大宋三岁小孩也知道。我不过要告给你什么是八卦阵,起首都这么说的。八卦阵中还有什么你知道么?阵中有阵,阵中套阵,你知道么?”
合喇摇摇头。
“还是的,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要打岔,老实听我慢慢告给你。就说你这人笨一点,我多说几遍你也就记住了。”
合喇想听他说八卦阵,连称:“是是。”
佟钰立马端起架子:“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合喇道:“你说到阵中有阵,阵中套阵。”
佟钰道:“是啊,阵中有阵,八卦阵中有乱石阵、迷魂阵、火牛阵、毒雾阵,嗯——好多好多,说多了你一时也记不住。大阵中还套有小阵,有尖桩阵、鹿砦阵、梅花坑阵,嗯——也是好多好多。你刚才说有六十四个阵形,那是对的。变成大阵,那就是六十四的一倍,是一百二十八。变成小阵,倍之是二百五十六。再变成小小阵,倍之是五百一十二??????”
“怎么老是倍之?”合喇疑道。
佟钰道:“变化一次便多一倍,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理,千变万化,无穷无竭,又岂止倍蓰?这便是八卦阵的厉害之处。”他在大宋时听过道士们核玄论道,虽然不懂,却装了几句在耳中,此刻拿来用上,倒也应急。
佟钰接着道:“这八卦阵端的厉害无比,乱石阵里到处都是一堆儿一堆儿的乱石头,人一进去晕头转向,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全被困在里面。毒雾阵就全是毒雾,吸一口立马就给毒死。”
合喇插话道:“这我知道,是三月桃花瘴气。师父说过,诸葛亮去南边打仗时就曾遇见过。”
“不对!”佟钰嫌他打岔,断然否决:“不单是三月桃花瘴气,什么花的瘴气都有,杏花瘴气啦、梨花瘴气啦,喇叭花瘴气啦,是花就有瘴气。南方的天气与这里不同,一年十二个月,月月都有花开,便都有瘴气。要不然敌人专捡没有花开的月份进攻,那这毒雾阵还有什么用?这你不懂。嗯——还有迷魂阵,阵里尽是大鬼小鬼、判官无常,阴风惨惨,神哭鬼叫。”
合喇脸色一端,当即指正:“这便是你的不对了,神鬼乃是虚妄之说,诸葛亮的八卦阵里怎会有神鬼?”
佟钰道:“怎么没有,你道诸葛亮是谁?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上应天界,地上的神鬼都得听他调遣。连地藏王菩萨也让他三分,区区蟊神蟊鬼,根本不在话下,所以八卦阵才这么厉害。不过八卦阵也有一个最大的缺陷。”
合喇道:“什么缺陷?”
佟钰道:“就是杀人太多。只要一进八卦阵,有一千,杀一千;有一万,杀一万。就算十万百万,也给杀得干干净净,片甲无存。这等杀法,连鬼神也觉着悲惨瞧不过眼去,拦着诸葛亮不教他过泸水河,说我们阴界鬼都不打鬼,你们阳间为何要人杀人?难道你们人连我们鬼都不如吗?真真的枉自为人!后来玉皇大帝知道了这件事,便折了诸葛亮三十年的阳世寿算。本来他能活八十多岁的,却只活了五十多岁。你道后来为何这阵法没有传世?”
合喇道:“是因为杀人太多?”
佟钰道:“说对了一半。一半固然是这阵法杀人无数,另一半则是因为没有可传之人。你想啊,这么厉害的阵法,传给坏人那还得了?魏延想学来着,就因为他脑后有反骨不是好人,诸葛亮便不传他。传给好人要变坏,所以也不能传。要传不好不坏的人。”
合喇不解道:“什么叫不好不坏的人?”
佟钰道:“像后主刘禅,就是不好不坏的人,可这人天生太笨,无论如何学不会。诸葛亮没有办法,只好说反正杀人的事我已经干了,以后还是我来吧。因此这阵法便没有传世。”
合喇嗤笑道:“诸葛亮死都死了,还能摆阵杀人?”
佟钰一瞪眼珠,道:“怎么不能?魏延就是他死后杀的。诸葛亮早就知道魏延有反骨,料定他久后必反。后来诸葛亮死了魏延果然反,诸葛亮在天上看见了——他是武曲星,死后要归位的。诸葛亮看见了,便附在马岱耳边道:这家伙不是好人,你去杀了他。马岱听了拍马上前,一刀将魏延砍了。”
合喇道:“那你说诸葛亮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是不好不坏的人?”
佟钰道:“诸葛亮?好人哪!诸葛亮保境安民,造福西蜀,当然是好人了。他杀人是没有办法。敌寇犯边,能不起身御敌吗?这事玉皇大帝最清楚不过,因此只折了他的寿算,并没有即刻要他的命。我跟你说,在成都那是立有武侯祠的,老幼妇孺,都去跪拜。若是没些功德与百姓,谁受得起这等香火?”
合喇道:“又不对了,按你刚才说的,八卦阵好人坏人都不能传,诸葛亮该算不好不坏的人才对?”
佟钰道:“不对,诸葛亮是好人,单从他不随便乱传阵法就是明证。否则保不齐会有什么恶人学了去肆意妄为,这大阵一人使出便一个样,还不把人都杀光了。”
忽然合喇神情一呆,接着又喜形于色,连声叫道:“对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佟钰忍住好奇坚持不问,瞧合喇这副模样,象得了喜帖子似的,等会儿他自己就会说出来。
果然,合喇笑了一阵,道:“有个事在心里转来转去转不开,多亏你那句话点破于我,现下我全盘想通了。佟钰哥,这可得谢谢你了。”
一句“佟钰哥”叫得佟钰眉花眼笑,却又有些纳闷:我坐在这里动也没动,怎的点破他了?瞧他这般欢喜的样子,显然破得很是舒服受用。既然如此,我何妨辛苦些多点破他几处,便全身都点得破破的也无所谓,反正我是满不在乎。
就听合喇道:“刚才观阵,你说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套路,其实我也有同感,但我就是想不通,原先那人使‘乌龙摆尾’乱了阵,可后来别人使同样套路就没有乱,而且还很流畅,这是什么道理?”
佟钰刚想说我哪知道是什么道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落肚里。在合喇面前,决不能表示自己不知道。便跟着合喇呵呵,呵呵呵呵地乐,以显示自己莫测高深,高他一筹,什么都知道。
合喇继续道:“实际上阵法套路是死的,而人却是活的。阵法的好坏,不在于是什么样的阵法,有多少种套路变化,其实全赖于人的居中调动。身为将帅,不仅要眼中有阵,而且要胸中有阵。眼中之阵,往往料事在后,稍有变故,便应付不及。待你举起令旗传令给传令兵,再传令至阵中,这时大阵已起了变化,非是你刚才所见到的情形,如此摆阵,焉能不乱?而胸中有阵,就能料事在先,传达号令得心应手,是大阵随着你的令旗动,而不是令旗随着大阵动。
“爷爷说,看一个人是否具备将才,就看他如何摆阵。起初我不懂,摆阵法如何能看出是不是将才了?这里这么多人都会摆阵,难道都能当大将军、大元帅?那这世上的大将军、大元帅可也太多了。现下我明白了,会摆阵法,只是具备了一些统兵打仗的常识,离着当大将军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做大将军的,虽天字小阵也能演绎无穷变化,尽显攻防守拒之能。将来调动天罗大阵、百万雄兵,亦必从容不迫,如臂使指,得心应手。眼前不过是两支五百人的谋克队阵,拢总千把人你都调弄不好,即使熟络阵法套路又有何用?这人的才具不过如此,只好去当个百夫长、十夫长。若连十个人都调弄不好,就去当士兵。若再没些武艺本事,那连个好士兵可也算不上了。”
佟钰问道:“你现下能摆多少人的阵?”
合喇摇摇头,脸上微红:“刚才别人演习阵法时我心里试过,简单些的还行,稍一复杂也乱阵。”
佟钰不无遗憾:“那你也只能当个百夫长、十夫长什么的,大将军你是无望了。”
合喇笑道:“若真能当好百夫长、十夫长也不容易呢。”接着面色一端,挺直了身躯,正色道:“我手下那一百人或十个人可不一般,将来,我是一代君王,这些人都是文臣武将。我要学的,不是如何统带百万之师征战四方,而是要学会驾驭那些统带百万之师的大将军、大元帅,让他们全都听命于我。爷爷说,不会打仗不要紧,请个人来帮你去打;不会治理国家也不要紧,找个人来帮你出谋划策;但如果你不会做君王,找个人来帮你做,那可就不成话了。做君王,首要的是会识辨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哪个是有用的人才?哪个是没用的笨蛋?都要分辨清楚。还要清楚这个人的才能大小,能做什么事?以至量才取用,安排适当的位置。——哎呀多了,这会子没法和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