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和尚道:“请问孟会长,贵府出事那天你可曾亲见汤不全下毒吗?”
孟伯涛道:“那天我去赴朋友约会,刚巧不在家中。否则的话,汤老贼焉肯放过我?他这人心黑手辣,行事诡秘,自不会轻易让人撞见。”
大头和尚道:“这么说孟会长并没有见到下毒之人。那你又如何断定你家人是被毒杀?”
孟伯涛道:“这有什么难的,瞧也瞧得出来,我家人死状甚是惨怖,尸身发黑,满地都是呕吐秽物,这情状不是被人下毒又是什么?”
然而对这说法,大头和尚却只道声:“原来如此。”随即又闭上眼睛,并不接着往下深究。佟钰不由大失所望。
这当儿,忽听宛霓道:“师父,徒儿记得能致尸身发黑的毒物有二百一十一种,致人呕吐的有七百三十九种,配伍合成能致人呕吐又尸身发黑的就更多,有一千六百零二种,不知徒儿说的对是不对?”
汤不全本来怒容满面,闻听她话登时转怒为喜,道:“不错,不错,徒儿说的丝毫不差。此外,为师这几年盘桓于川陕,又识得几味新毒。其中一味名曰‘川军’,更是万毒之王。为师录有心得,徒儿可拿去细细参祥。”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沓毛边纸交与宛霓,宛霓欣喜接过。
佟钰见大头和尚不在询问,便要群雄接着诉说。
排教教主王云田应声站了出来,他的遭遇与孟伯涛大致相同,也是出事当天外出赴约,家人惨遭毒杀,死者同样尸身发黑,呕吐遍地。只是王家是大族,竟有三十余口死于非命。
待王云田诉说完,佟钰照例要汤不全辩白。汤不全对他所说虽然仍斥以“胡说”二字,但口气已大为和缓。在王云田诉说时还与宛霓讲述几句,指戳着那沓毛边纸要宛霓看,好象王云田述说的事情根本就与他无关。而大头和尚所问也还是那两句话,问完就又闭起眼睛养神。
但接下来再述几案,佟钰不禁疑窦大开:所有命案中竟无一人确凿指证就是汤不全所为?这汤不全,还真是狡猾,做起案来人鬼不知!而且这几宗案子都还发生在腊月里,几乎隔一天就做一案。但是,话又说回来,发生这些命案的地址相距都在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之外,按汤不全的脚程倒也赶得及,可他干吗这么赶着非要在腊月里去杀人?出了腊月便不能杀了吗?宣和七年的腊月,那可是金兵进攻大宋最吃紧的时刻呢!
佟钰心里搁不住事,想到了就问:“你们都说赶着去约会,究竟谁约的你们?这人是谁?”
这时正在述说的是丐帮帮主靳开复,听到佟钰发问,诧异道:“什么是谁?没谁呀?约会是大家相互的,有时我约别人,有时别人约我,这有什么好问的?那时金兵都打到家门口了,大家约会成立名门正派抵敌金兵,几乎天天要约会。”
佟钰道:“原来大家各位约会是忙着商议抵敌金兵的大事,那汤不全偏生利用这种时刻凶残毒杀你们家人,的确是他大大的不该。但是兄弟却有些不明白,汤不全如此作恶,是跟各位有宿仇么?”他料定这话问汤不全必不肯答,是以反过来问群雄。
靳开复道:“他汤老贼多大名头,我们敢跟他结仇?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句心里话,阎王老子我也敢得罪,可就是不敢得罪汤老贼。”
孟伯涛也道:“提起汤老贼小孩子都不敢大口喘气,你倒想想看,谁有胆子捋他虎须?”
佟钰道:“没有宿仇,那新仇呢?大家各位属下门人弟子众多,哪个不小心得罪了汤不全也是有的。”
孟伯涛道:“这事早先我们也曾怀疑过,可经过盘查,根本就没一点影踪迹象。”
佟钰道:“那他汤不全岂不是没来由地胡乱杀人?无缘无故的,这也不合情理呀?”
王云田咬牙切齿道:“汤不全是大恶人,恶人还讲什么理不理?要讲理他就不是恶人了!”
佟钰心下不服气,恶人杀人也得有个情理缘由呀?但一时拿不出事实来佐证,便乘着群雄述说,自己闷起心思算小帐:乱套,乱套,这帐是越来越乱了。汤不全毫没来由胡乱杀人,那他不是失心疯了吗?而且不是杀一家两家,而是连杀十多家,这也太乱套了!也不光这一样乱套,还有几样事,也乱套!嗯——
佟钰板起指头算计,却又羞于教旁人瞧见,便放下袖管,将两只手笼在袖口里:都哪几样来着?嗯嗯——这第一样乱套都是毒杀,却又没瞧见下毒的是谁;第二样乱套都在腊月里;第三样乱套都是名门正派各位首领的家人;第四样乱套汤不全死活不认帐;第五样乱套正值抵敌金兵的关口,大家不去抵敌金兵,却追着汤不全玩捉猫迷;第六个??????哎哟,不得了,不得了,怎的一下子就数到第六啦?还真是乱套哪!等等,等等,太多了我这手指头可就板不过来了。我一手只有五根手指,是以只能想五样事,多一样也不行。得先把现下的这五样事搞搞清爽,是不是果真乱套?
那,第一样是没瞧见下毒的。这倒有可能,汤不全或者别的下毒之人武功高强,又故意藏着躲着,没人瞧见倒也合乎情理,这一样还不算十分乱套。第二样都在腊月里。虽然情理上不通,但也只是小乱,不是大乱。这一样也可以暂且忽略不计。第三样都是名门正派首领的家人。这一样倒有些古怪?汤不全毒杀这些人干吗?这些家人大都不会武功,至少武功不及汤不全。汤不全完全可以用武功杀死他们,那样就没人怀疑是汤不全下毒杀人了。这很好解释,汤不全是使毒的大行家,下毒杀人,让人一想就想到汤不全身上去了。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这里人不全都指认是汤不全所为吗?——咦,等等,下毒可是个关键所在!不下毒便没人怀疑汤不全也是关键所在!换句话说,汤不全杀人可以不用下毒,而要让人怀疑是汤不全杀人,就必须得下毒!
霎时间,佟钰心中像亮起一道电闪:哎哟喂——这是移祸江东之计!不错,就是这计,一般心怀鬼胎想要害人的人——比如萧奉先,就惯常使用这一招。果然是一个臭屎盆子,而且是顶臭顶臭的那种。给汤不全使这一招无非是要陷害他。是跟他有仇吗?这倒可能。不过,跟汤不全有仇那就直接找汤不全去呀,牵扯那么多无辜的人干吗?那可是一百多条人命哪!这也太阴损了。况且这些首领还都是起劲抵敌金兵的,他们正约会??????咦,等等,等等,“都是起劲抵敌金兵的”,这几字可又是一个关键所在!也就是说杀人的人未必跟汤不全有仇,而很可能是跟抵敌金兵有仇!是了,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才杀的都是抵敌金兵头领的家人;所以才在腊月里大金进兵最猛时不教大家去抵敌金兵,而去围剿汤不全;所以才几年来名门正派不干抵敌金兵的事,而只顾报个人私仇。嗯——第四样乱套和第五样乱套都可以归结到这上面来了,这才是最大的乱套。而制造这个最大乱套的人,必定和抵敌金兵有仇!那么,汤不全跟抵敌金兵有仇吗?我不信,不光没仇,他还亲自抵敌金兵呢,这可是亲眼所见。所以汤不全对群雄指认他杀人抵死不认帐,这也很好解释,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他干的!
哎呀,这板指头算帐还真是管用哪,这情理缘由不就找到了吗?与抵敌金兵有仇,就是缘由!
这里谁与抵敌金兵有仇?
佟钰拿眼依次扫视众人,但瞧过来、瞧过去,却也没瞧出谁是与抵敌金兵有仇的。相反,倒都是坚决抵敌金兵的。莫非当真如一泓道长所言,他们是被人牵了牛鼻子?谁的本事这么大?能牵动名门正派的牛鼻子?
“乱套,不对劲,天下第一乱的套!”佟钰想事入迷,不觉嘴里嘀咕出声。
此时正在诉说的是黄海渔叉会尤大掌柜,见佟钰横眉立目一副狠呆呆的模样,忙既住口,小心问道:“佟兄弟,在下说的可有什么不对吗?”
佟钰觉出自己想事时挂出相来了,歉意道:“对不住,是兄弟一时走神,尤大掌柜别介意,请接着诉说。”
尤大掌柜道:“在下要说的都说了,只恳请佟兄弟主持公道,即刻将汤老贼一刀斩了,也好教我一家六口冤魂安息。”
“这个??????”佟钰心下寻思:虽说群雄众口一词都指证汤不全,但他不可能是下毒凶手。就凭刚才本已走脱又回来的举动,起码可以大大减轻嫌疑。只是这家伙傲气的紧,不肯对群雄的诋毁稍加辩解。这也是读书人的臭毛病,自贡清高,容不得一丝污言秽语,却又不屑一辩。可如此一来,群雄那面就更以为他是抵赖不认罪了。而且,现下汤不全已是小情乖乖的师父,要是强行为他洗脱罪名,群雄必定以为我是偏袒汤不全,说不定立马就把我轰出大厅。若想将此案继续审理下去,此刻不仅不能向着汤不全说话,反而还要对他大加指责。
想着,佟钰道:“汤不全作恶多端,果然罪大恶极,我们自是不能放过他。”说时,还恶狠狠地瞪了汤不全一眼。接着道:“但是,大家各位诉状中还有令人生疑之处,也要澄清了才好。为了追查真凶,有些话咱们不妨反复说,以便从中发现可疑之处。比方说,你们都没有看见是谁下的毒,为何就一口声声咬定就是汤不全干的呢?”
孟伯涛道:“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他汤不全是专干这路活计的。”
佟钰道:“这话就让人不信服,天下使毒下药的又不单他汤不全一家,你怎么就不认定是别人呢?还是刚才那话,寇之雄也使毒啊?”
孟伯涛道:“那不一样,寇之雄可没汤不全的本事。这话早先我们也曾想到过,报仇是大事,连仇家都弄不清是谁那不被人笑话么?也对不起屈死的家人呀!是以经大家反复商议,这才认定是汤不全。”
佟钰连连晃动脑袋,道:“‘反复商议’,这不就是猜嘛?这不成,不成不成,得有确凿证据。”
尤大掌柜接过话茬道:“老孟把话说简单了,其实认定是汤不全也颇费了一番工夫,证据么——那也确确凿凿。其一,汤不全惯会使毒,这是大家公认的吧?我们的家人都是被人下毒致死,这一节汤不全决脱不了干系。其二,汤不全武功高强,当世鲜有敌手。我们家人中虽然有的武功也不弱,但如何能与汤不全放对?是以一百三十多口人,全都命丧汤不全之手。其三,这里十七宗血案,凶手不露一丝痕迹,这也符合汤不全一贯行事诡秘狠辣的习性。其四,事出之后汤不全逃进深山藏匿,却也恰恰证明杀人疑凶正是汤不全。这个——我说了几个了?一二三四,啧啧,四大证据哪,这还不够铁证吗?”
佟钰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可疑之处,算不上证据。什么叫确确凿凿?那得像按住了他手一样,想赖都赖不掉。再比方说,那下毒的下来下去只使了一种尸身发黑,呕吐遍地的毒。据我所知,这种毒在一千多种毒里面只是寻常小毒,属于下等的疵毛货,不属于上等货。汤不全是使毒的大行家,他要下毒,决计不会使这等疵毛货,那样不合他大毒王的身份。他得显本事,下一十七家毒,就得使一十七种方法,变换一十七样不同的毒。而且全是上等货,都是那种尸身不发黑,也不呕吐遍地,外表看上去一点症状也没有的毒,教大家根本判断不出那是被下毒致死的。”
话音未落,汤不全忽然冲着佟钰大点其头,伸出五根尖尖的手指不停叩动,嘴中“嗯嗯”连声。看那意思,似是对佟钰的这番话大是赞成。只是佟钰有言在先,未经许可不许随便说话,所以他只鼻孔里“嗯嗯”没有张口,还不算坏了佟钰当堂立下的规矩。那边伏地叫子蓄劲作势,最终没能扑上前去。
佟钰却楞起眉眼,声色俱厉地斥责道:“汤不全,你别以为我这是向着你说话,我这么说是为了拿出铁证要你认罪伏法,你还是放老实些吧。不过,大家各位,使用这种疵毛货的下毒手法的确不像汤不全所为。我就认识一种叫‘风流鬼’的毒草,无色无味,无论人还是牲畜,吃下去肠穿肚烂,可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是中毒死的,那才是上等货。是不是小情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