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食“风流鬼”草便肠穿肚烂,那是宛霓听小棒槌的爷爷——老棒槌说的,她自己却没有亲眼见证过。至于是不是死后外表一点看不出来,这话是佟钰自己加上去的,此刻却无法证实。但也不能说佟钰的话就不对。便道:“的确是有这种草,只是它只生在辽北,大宋中原却是不生。”
“哦,当真有这种草?”汤不全探询地望向宛霓,脸上满是渴欲一见神色。
宛霓取出小棒槌带来的那茎草叶,道:“师父您看,就是这草。”
汤不全接了过去,盯着那茎草叶皱眉思索,突然,举起草叶张口咬去。
宛霓大惊失色,叫道:“师父,这毒没有解药的!”
众人也是相顾骇然:“哎哟,汤老贼这是要畏罪自杀么?”
就见汤不全咂巴咂巴嘴,似乎在品尝那茎草叶味道。猛地,他脸上现出痛苦之色,随即捂着肚腹弯下腰去,却仍举起一根手指点着佟钰道:“小子,‘肠穿肚烂’四字,所评极??????极是。徒儿记下:入口微涩,继而腹痛如??????如绞??????”
宛霓哪还顾得上记下他说的话,只管扶着他手臂急切呼唤:“师父,师父。”
汤不全扬脸厉声道:“快记!三步内??????始冒虚汗,而后视觉模糊,眼蒙如??????墨??????十步必亡。”
宛霓忙即跟丁府家人讨来笔墨,将汤不全说的每一个字迅速记录下来。
汤不全此刻身子弯得俯向地面,却又回过脸来道:“徒儿,看我脸色有无变??????变化?”
宛霓两眼含泪道:“肤色如常。”
汤不全道:“这小子??????说??????说的倒??????倒是实情。”说时断断续续,脸上汗如雨下,似是正竭力忍受巨大痛楚。
大头和尚也吃惊得停了做功夫,关切问道:“汤兄感觉如何?要不要贫僧助你?”
汤不全摇摇头,探手入怀,摸出一样黑乎乎的物事塞进嘴里。过得片刻,猛然窜起,只一晃,便出了大厅。群雄一时怔愣,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有人惊呼:“哎哟,汤老贼跑了!”
群雄怒吼连连,拽出兵刃就要追出,宛霓忙即拦阻道:“大家不必多疑,我师父去去就回。”
大头和尚也道:“贫僧以身家性命担保,汤兄决不致不辞而别。”
众人如何肯信,正要冲出厅去,却见汤不全背负双手若无其事地又返回大厅。他对举着刀剑的众人视而不见,只冲着丁竹竿翻动眼皮呵斥道:“丁长子,你家茅厕怎的这等难找?害我几乎当众出丑。”
原来他急急忙忙奔出大厅是去寻找茅厕!
随后,汤不全喜形于色,对宛霓道:“徒儿,‘风流鬼’这毒也不是全无解法,用人参即可解去。刚才我吞服了一块炙首乌,症状便即缓解,又用功夫将毒素迫出体外,这期间偶有心得。嗯嗯,萝卜赛参,多食萝卜,亦有通气通便缓解功效。”
宛霓将他说的一一记录于纸上,欣喜道:“师父,这‘风流鬼’正是长在棒槌山,和人参傍生傍长的。棒槌山水草肥美,有了这法,那里百姓可以多放牧牛羊,再不担心误食‘风流鬼’毒死牲畜了。”
汤不全道:“这就对了,凡物事大多相生相克,一物突兀,必有一物将它降服。平时我们之所以感到束手无策,那是因为还没有找到与之相生相克所对应的物事。说起来这‘风流鬼’也不是一等一的上等货,原本可列中品,现下既知解法,权充下品可也。为师知道有一种叫‘蚀心腐骨草’的,那才是一等一的上等货呢,称得上毒草中的精品,至今仍无解法。”
他师徒二人只顾自己说话,直把大厅内百多号群雄视若无物。伏地叫子按照佟钰“未经许可,擅自出声”既算违规的吩咐,几次欲要纵起招呼汤不全大耳刮子,但见佟钰笑眯眯地瞧着他们说话,似乎并不为忤。他可知道,这小子对那姑娘百依百顺,自己上去打汤不全大耳刮子不打紧,那姑娘脸上须不好看。姑娘的脸上要是不好看了,这小子的脸上便愈发地不好看。眼前徒弟的事还须他从中说和,是以便将纵起的冲动强自摁了下去。只是自家肚里“不公平,偏心鬼”一个劲儿地嘀嘀咕咕。
佟钰正是要汤不全显露本事,一显本事,群雄立马就能分辨出毒杀他们家人的决不是汤不全。这道理十分浅显,因为寻常使毒手法一般人都会,但顶尖的手法却只有汤不全会,这一节恰恰是别人无法模仿的。而毒杀群雄家人的,正是一般寻常手法。不过,他万没料到汤不全会亲口尝试毒草,倒着实吃了一惊。
群雄一惊更甚,想不到他这毒王的称呼竟是这么得来的,直是拿自己性命当儿戏。都说山西药王门的人行事乖戾,异于常人,这番算是亲眼见证了。遂将欲要上前拼命的架势,不约而同地都往后收敛了一些。
此刻佟钰却将眉毛一拧,厉声道:“汤不全,谁叫你擅自说话来着?我说‘风流鬼’是上等货,你偏说是下品,诚心跟我唱对台是不是?那好,你现下拿出一样你说的上等货,让我们大家瞧瞧怎么就算精品了?见识一下大毒王是怎么使毒的,也别屈了你这大毒王的名头。”
汤不全不屑地瞟了一眼佟钰,可巧,这时一只红冠大公鸡一路啄食撒落地上的食物残渣进入大厅。汤不全怪叫一声:“瞧着!”曲指一弹,袖口里飞出一团烟雾,那公鸡扑楞两下翅膀,随即倒地死去。
杀死一只鸡!这算怎么回事?正在众人怔愣工夫,却听孟伯涛“咦”了一声,就见那只鸡逐渐萎缩变小,先是鸡头,然后是脖颈,继而整只鸡身,转瞬间一只八九斤重的大公鸡踪影不见,连鸡毛也没剩下一根。在公鸡扑倒的地方,只剩下一滩污水。汤不全走过去,撒了些粉末在污水上,荡起长袖忽煽了两下,那滩污水随即风干,地上一丝痕迹也无。
众人大感惊异,若不是亲眼所见,实不相信世上竟有这等神技,不由得心生震撼,向后连退数步,人人脸上惊恐怖惧。
此刻汤不全倒长了精神,神气活现地对群雄道:“瞧见啦,这便是我老人家一等一的使毒功夫,要不是你们逼迫于此,我才不显露给你们瞧呢。小子,赔长子丁三十文鸡钱。”后面这话他是冲佟钰说的。
佟钰可不理他这套,道:“汤不全,我叫你显露功夫,可没叫你杀生,自己赔!”
汤不全却是一怔,下意识地在身上一摸,神色异常窘迫。佟钰立时瞧了出来:哈,这家伙身上没钱!天下第一的使毒大行家身上却没钱使,他这路生意可算做倒行市了。
这当儿宛霓走上前去,将一锭银子放在桌案上,道:“丁大叔,这是我师父赔你的鸡钱。”
丁竹竿尚未说话,佟钰和汤不全异口同声地叫道:“哪里用得了那许多,那钱买十只鸡都够了。”
宛霓并不将银两取回,丁竹竿却也没理会他们说话,抱着脑袋蹲下身子,似是陷入苦苦思索。群雄此刻也大都沉闷不语,脸上激愤之情大为减退,将刀剑悄悄收入鞘内。看样子,似乎对汤不全的仇恨也减轻不少。
一忽儿,丁竹竿抬起头,神情苦楚地道:“我来说说我兄长一家遇害的情形,佟英雄、各位前辈、各位武林同道,大家帮我瞧瞧,看算不算证据。那是靖康二年,金兵攻破汴梁劫掳了徽、钦二帝。当时我们得着消息,金兵押解二帝北去大金要打相州经过。我和兄长便召集了数百位江湖朋友齐聚大槐庄,准备半路伏击将二帝救出。当时金兵押解宋俘行走缓慢,大约十多天后才能到达相州地界,趁这当口我兄长独自回保州向家人作个嘱托。大战在即,若有个意外也免得家人挂念。我俩约好,四天后骑快马回转。然而??????然而四天后我兄长并未回转。其时,汤老??????汤??????汤不全毒杀武林人士的传言江湖上已有风闻,我预感不妙,却还心存侥幸,兄长武功不弱,哪能轻易遭人毒手?但当晚便得着消息,说我兄长一家一十六口俱遭汤??????遭人毒害!我连夜带人赶回兄长家中一探究竟。哪知??????哪??????知??????我兄长??????”丁竹竿两眼瞪直,似是忆起了当年那可怕的一幕:“我推开房门,见我兄长倒在地上,全身乌青,已然气绝。只是他手中握着一截焦炭,在地上写下几个大字‘杀人者山??????’后面一字只写了三笔,是一横,一竖,一横折。我料定我兄长是要告给我罪魁元凶,可惜他没有支撑到将后一字写完。然则,有了起始这三笔亦可以推断得出,那后一字,定是山西的西字无疑,这应该是铁证了吧!即便他汤不全是否亲手下毒尚无定论,但他山西药王门,决脱不了干系。”
群雄纷纷赞同:“对,这便是确确凿凿的铁证了。山字后面若不加个西字,也别无可加,又是西字的起始三笔,认定他山西药王门再无错处。”
佟钰暗自思忖:这可应该算是铁证了,虽然汤不全不大像是罪魁祸首,难道他药王门里就不会另有罪魁祸首吗?这可保不齐,药王门里人人都会使毒呢。
佟钰正要询问山西药王门的事,却听木森扬声道:“谁说山字后面一定就要加西字了?山东的东(東)字,起始可也是这三笔。”
佟钰心下又是一警:可不是吗,按照笔划顺序,东字起始也是这三笔。哎哟,幸亏我还知道东字的写法,一想就想到了,玄一玄让丁竹竿把我蒙骗过去。那他这铁证——可就算不上有多么铁了。
丁竹竿也是一怔,似乎他从未想过他兄长留下的悬疑里面还有这种解法,迟疑道:“山东?可我们跟山东那面没有过节呀?”
木森道:“人家要暗中加害,还管你有没有过节?想想你们正在做的事就知道了。”
丁竹竿思索着道:“我们正在做的事?就是要从金人手里抢回徽、钦二帝。怎么,你是说我兄长是金人所害?不不,这不可能。若是金人加害,他们明火执仗直接杀上门去就行了,何必来暗中下毒这一手?这不合常理。”
木森道:“直接的未必是金人所为,间接的可也是在帮着金人做事,丁兄不妨多想想。”
丁竹竿道:“多想想?这之后我一门心思只想报仇,邀请天下好手寻找汤不全。当然,救出二帝的事也就此搁置,听凭金人将他们掳往金国。从这一点来说倒的确是金人得利,算是间接帮了金人。但这和山东有什么关系?”
他这话反问木森,然而木森并不接话。佟钰从一泓和木森的话中预感到他二人已经知道些内情,本想听他二人多说些话,但他二人像是在嘴皮上安了个哨兵,多一字也不向外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