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莹然的美眸明明灭灭,万籁俱寂,仿佛凝练了万物的兴荣颓枯,端是神秘诡惑。轻晚虚虚握住祀旬自然垂放的手,虚无的眼神逐渐凝实,变得肯定而自信。
她笑意温软,似盈盈一水间的柔华铺陈搅浓,不经意看去,横生似有若无的羞怯。
祀旬只觉得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姑娘,安然乖巧地跟随在他身后。那人的面容怎样他记不清了,但一双眼睛里的浓情蜜意颇为露骨——用“露骨”来形容,当真是含蓄到极致了,让现在的他想来都觉得恍如昨日。
莫名的熟悉感让祀旬心中警铃大作,一时间纷飞的杂念恰好又刻意地掩去对眼前人莫须有的心忧。祀旬想起某日的光景,突然出声道:
“小晚,告诉我。那日里你怎会突发奇想把血滴进锁魂玉?”
明明不曾了解过古时的天生灵器,而锁魂玉这种夺天地造化生成的灵物更是被他锁死了信息。他怕引起天下局势动荡,打算就这样带进自己的身死道消里。
只是最后不知怎么,本就打算同那人同归于尽、甚至已经做好魂飞魄散的打算的他,竟然被封印着的锁魂玉强行拘了魂魄,被迫陷入无穷尽的沉眠。
祀旬与轻晚第一次见面时虽说仓促,只有片刻时间,可他还是循着习惯第一瞬间便将四周的环境纳入眼底——包括轻晚。
与此同时,那日里,少女身形狼狈削瘦却毫发未伤的模样又重新浮于脑海:
对方一双凤眸清澈雪亮,眼底隐隐涌动着未置于口的密语。
“你叫她的名字会引起她的残念暴动,对我……”
那是轻晚忍痛时说的安慰他的话,后来她直觉不对,强转话题。
当时他与轻晚的关系并不亲密,即使有了疑惑,碍于两人间的陌生,祀旬没有问出口。直到后来便也以为不重要,忘了。
这厢轻晚拧着眉,似乎他的问题是什么致命攻击,稍有不慎便可使她万劫不复,但小少女是不会骗他的,所以只是一脸为难,表现出满满不想说的意思。
祀旬冰寒着脸,平顺的长眉微蹙。月光斜斜,将他的冷意打磨出薄薄的釉质,泛着疏离的反光,更像是无情无欲的九天神祗,高贵而不可侵犯。
他的嗓音却有别于平常,剥落去往常的平淡温和,光风霁月斑驳,稍露黑暗下沐浴血液与征战锵锵的峥嵘冷酷:
“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呢?”
一旦发现端倪,这几年相见时的不对劲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很显然,祀旬这次不打算放过她。
祀旬微微低下下颌,沾着流光的墨发顺势滑到胸前,白衣黑发,俊美出尘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妖异冷漠的模样让人心口一窒。
他的眸子完全睁开,浓黑的睫羽也挡不住其中压迫感十足的窥伺与威胁,毫无阻拦地刺向轻晚,不放过她丁点神情的变化。
这才是南桑古国中,被世人虔诚信仰又敬仰畏惧的大祭司。
当平易近人褪去,高不可攀与悲悯人世才是被他镌刻在灵魂里的本质。
轻晚即使一直被祀旬以温柔严谨的平常神态对待,此刻也深深有自知之明:他不是什么邻家大哥哥,而是在千年前,比之统一天下的南桑君主更有号召力的堪称神的存在。
他的话,就是神谕。
但是,哪怕完美无缺如他,只要情绪里有一丝一缕的罅隙波动存在,在这场感情的博弈中,祀旬就已然立于下风。
而轻晚身体里肆意吞噬她灵魂的残魂,便是她立于不败之地的筹码。
从一开始,早已注定。
“而且,吞食厉鬼精华这种妖邪之道,至今为止,恐怕早已失传了吧。”祀旬近乎云淡风轻地轻喃。他垂首,冷清淡薄的视线是压垮轻晚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沁箬吞噬我不成遭我反噬,有些零碎的记忆便也被我继承下来……”轻晚小心翼翼又别有深意地偷瞄他一眼,却不曾想到竟与他恰好对视。被抓包的窘迫让她红了脸,只是对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倒叫轻晚吐舌勾唇,眉目流转,意外的艳色撩人。
“但反噬之后,我的灵魂不时会被不属于我的情绪控制,琢磨许久实在无法,正好脑海里多了份凝炼厉鬼精华的法子。我想着,既然厉鬼精华可以提升修为,那么纯粹的厉鬼鬼气不知能不能把这股子情绪两厢消磨——我初步成功了呦~”
她对自己的生命满不在乎的口吻,以及实验成功后的洋洋得意的神情,他的小少女用献宝般求夸奖的语气轻快地说着仿佛不值一提的事,祀旬只觉得心好像被她这所作所为扎了一下,有个角落正酸软的疼。
祀旬想问她,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没有同他商量,这其中定是有艰难阻碍等她克服罢……可一切的一切辗转在唇齿,祀旬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合适的身份去要求他说这些话。
他有办法去解除她的麻烦,却可笑地做不到。
轻晚不是他的下属,亦不是他的挚友。他们二人的命运不过是因为锁魂玉强行绑定在一起,根本上来说轻晚做任何决定都与他无关,如今轻晚能说出来,不过是出于她愿意。
已经出格了。
一簇郁色笼上眉头。
“小晚。”祀旬这样唤着,眉眼看过去时又柔软又包容,像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海面,日丽祥和,让见者莫名生出依恋。
轻晚迷惑地歪了歪脑袋,手足无措,讷讷无言,一身的骄狂妄为却是被他温润的语调唤的去了几度。
“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关心你的人会担心——我,会担心。”
他知道轻晚是个懂得进退的人,可还是止不住地牵挂。因为祀旬生怕有那么一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活生生的姑娘,带着她的温暖与对世间的牵念,在花一般的年纪失信凋零。
那时候,悲哀的是,他无从知晓,无力阻止。
这个念头一经萌发,便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化作穷山恶水,盘踞心头驱逐不走。
轻晚第一次见祀旬这般颓然,惘然若失的样子仿若人间红尘,终于把这不食烟火的神拥来尘世。
人生世事皆有因果,她想做这因,攀在他的身上,绕上一圈一圈,结出未知的果。
她笑得乖乖的,肯定而无害:“我绝对绝对,不会轻易地死去。谁让我是祸害呢!注定要遗千年嘛!到时候祀旬千万不能嫌弃我太烦人,否则……”轻晚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她盯着祀旬绯红色的薄唇,笑得不怀好意,“否则,我亲你哦~”
沉重的阴霾被人一句“我亲你”而败得丟兵弃甲,祀旬心头轻跳,痒麻的感觉似乎就这样在唇上流连。
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一样擦过轻晚粉嫩可爱的樱唇,鬼使神差地,被墨发遮掩的耳尖绯似红玉,通透诱人。祀旬面上却是最能唬人的微沉,他毫无威慑力地轻声呵斥:“小小丫头,好不正经。”
没发现祀旬有些害羞的轻晚想要回话,去占点口头便宜,一直关注祀旬的目光看见了什么,眼中笑意凝滞。
她唇上的勾翘不变,懒洋洋地把自己的一切不正经推诿:“没办法,你惯的。那么下月另一个地点见了,祀旬。”
没良心的小姑娘。
第一时间察觉到身体异样的祀旬听闻此言无故心塞。他来不及寻问,只得微不可查地叹了叹气,“一切小心,切不可意气行事。”
他的话语语音未落,白衣公子了无痕迹。轻晚依旧笑眯眯的,与刚才干脆利落不同,她语调温柔到不可思议地承诺:“嗯,我会一切小心,不意气用事的。”
所以啊,就原谅她的小心思,好好担忧挂念她一个月吧。
——
理了理衣角的褶皱,轻晚轻盈地走进断壁残桓中。她在厉鬼泯灭处停下步伐,两手并诀:“天地无极,骨器有灵。起——”
有数道荧光起随“起”字将落而闪烁,在轻晚平伸手掌后,荧光仿佛有了某种牵引,一一飞回她的掌心。
看着手心荧光一片灰蒙蒙,轻晚感受了下与骨器愈发稀薄的感应,微微沉吟,自言自语:“粗浅地炼化这些骨器果真是有点麻烦,沾染稍微强悍的厉鬼的鬼气后就很难随意召回。否则我也不至于走进这里。不过也不可惜,本来就是顺手炼制当作暗器使用,顺便抛砖引玉钓来大鱼,用尽了大不了再取些鬼骨,费时间来炼制就好了。”
轻晚不在意地摇摇头,凭空在骨器上画了“招符”:
“天地无极,相引相吸。现——”
一枚略有桃核大小的灰蒙蒙球体在她脚边突兀多出的漩涡里浮现,轻晚笑着说了句“真是狡猾”,单手把想再次飞窜的球体捉住。
她灵力运用精准到一丝一毫,震散表面的鬼雾不伤其根本对她来说像探囊取物般轻易简单。轻晚看着露出面目的珠子,漆黑的色泽莫名让人想起厉鬼那只瘆人的眼珠子。
她不害怕,靠的更近,一眨不眨地盯紧黑珠,直到泛着猩红的眼睛印出黑珠里一株嫩芽的轮廓,方才微笑点头。
“收了个好东西,算是意外之喜。”
厉鬼的精魄对她而言,连鸡肋都不如。但对于拥有传说中“虚实”这一招的轻晚,被斩杀后的厉鬼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作用——手中的球状物就是最好的证明。
虚实,虚实,化虚为实。这轻晚藤花的本命招式,没想到竟然能在这个世界轻易使用。
轻晚默然暗道,对这个灵异世界抱有的好奇渐浓,谨慎也更强。
她把摸不着头绪的问题先放置一边。心满意足,轻晚不再留恋,脚步一旋也就抽身而去,直奔榆树所在地。
自古以来,榆树招鬼这则传言流传至今,神乎其神。轻晚却知,相比于其他木类栽错风水之地来引鬼,榆树的确是招鬼的不二选择。
不过这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随随便便就可以种树招鬼,这世间根本没有普通人的活路。
推开紧闭的院门,一阵阴风夹着煞气扑面而来。早有所准备的轻晚自然不会中招,抬袖一拂便春风化雨,构不成威胁她的气候。心里倒也对自己有先见之明地让李曦等人挖倒树立马回房闭门不出而点赞。
随手布下阵法,她抬眸看树,见树横躺了院中,一端砸开墙壁,延伸远方。树干干瘪黑褐,葱葱绿意早在树被挖离土壤后成了齑粉,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细枝,像是无数只从地狱爬来人间索命的手,阴森恐怖。
被挖出来的部分大约一米,沾着泥土与血液腐朽的腥气隔着不远的距离也能嗅到。那泥土上长着层层密密的绒状物,像是一撮一撮的黏状物,迎风蠕动。
“木耳,别名鬼耳。”轻晚摸着因为蓄力攻击她而萎靡的木耳,神色如常地冲自己蹦出来的鬼眫解释了一下。
“噗。”鬼眫的小火苗摇曳着,明显是打着占便宜的心思积极靠近。
轻晚笑着看这簇火苗飘啊飘,鬼眫刚挨上边,还没来得及嗅一嗅它的味道是否合胃口,就被轻晚带着灵力的掌风推到了木耳丛上。
干柴遇烈火,霎时火光包裹了整个有木耳的树干。幽蓝色的火光闪耀着些微的靛青,“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轻晚清楚这是燃烧杂质的声音。
她掐算着时间,从布袋里取出一枚颅骨,颅骨整体呈现出血液凝固的黑红色,两只空洞的眼眶对准鬼眫的方向,轻晚动了动嘴唇,那团因为鬼眫煅烧迅速紧缩的液体立时顺着眼眶流了进去。
一刻钟悄然不见,轻晚放了吃撑的鬼眫出来,把黏状物与颅骨一同收回布袋。
她将鬼眫托在手心:“贪得无厌的家伙。最近老实地待在里面修炼,过段时间出来,应该要你去带小朋友玩了。千万努力啊,修为不要被你的小伙伴甩到十万八千里才好。”
“噗。”鬼眫不屑一顾,却也是对着未来的小伙伴很感兴趣。又摇了摇火苗头,鬼眫像模像样地对轻晚“噗噗”了几声,是嘱托她要在自己没出现前好好对待小伙伴,才满不情愿地钻进轻晚手心。
“如不发生意外,这些东西我用上几年应该没有大碍。再者,手头上的事也是时候处理一下为好。”想着布袋里屯了几年的黏状物,轻晚暗暗估摸。
确定了之后,她捡起一旁两只手掌大的锦盒,不用看也知是那未出世的小姑娘。轻晚用了相引相吸之法保证不会有肉身遗漏这等小事发生,感受到锦盒内持续膨胀的怨怖气息,她拿来从厉鬼死后凝结的珠子低叹:“因一直走灭杀一道,安魂笛这类净魂凝息的灵器从未得到过,如今暂且把你安居阴阳珠内,这等造化如何,只看你把不把握得住。”
“这也算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吧。”
小家伙的灵魂弱的凝不出人形,只是凭借一腔森怨恨怒而留住一口鬼气不散。轻晚见一点光亮安然无恙地停在嫩芽上,倒也放心了几分。
至少没有魂飞魄散的危险了。
她又对着李夫人庭楼的方向一拜,想着怀里的夫妻结发,轻轻道:“相逢即是有缘。您的孩子,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至于这座府邸的其余诡异之事,轻晚无力去管。
匾额里的厉鬼骨粉,迎客道下尸骨未寒,李曦书房遥望湖心亭正对的夺命阵法,以及……
她足尖点地,以身化作流光,自此别去绝不再回。只是月光下,她心有所感地朝一个方向看去,但见男子一身藏青色衣衫垂手立于垂柳旁,柳枝依依顺风摇摆,那张和善的脸仍然和善,唇弧并没有改变分毫。
他只是睁着一双血色妖异的眼睛,迎着月光定定追随着她的身影。
“你毁了我的计划。”
“不过没关系。”
“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鹊蚌相争,渔翁得利。几千年摆下的局,岂会由一枚棋子左右生死结局。”
轻晚的视线模糊了,耳畔只听闻风声迅疾雷动,她一味地借助惯性让身体后退,后退,再后退。大脑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
逃离那个“以及”之后的人物,那个危险度爆表的李府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