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玉使劲抹了抹眼泪,骂道:“你这王八蛋,还笑!”
许贲猛地不笑,一把推开她,钟灵玉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在一边,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刀噗地扎入许贲心口。许贲口喷鲜血,看了钟灵玉一眼,喃喃说句“这下真不用包扎了”,仰面而倒。
钟灵玉怔了怔,忽然飞身扑上,悲声道:“许贲,许贲……”只觉嘴里仿佛塞满了泥沙,就要窒息。突然一声嘶吼,挽刀跳了出去,一刀便刺进长白三友中一人的胸膛。那人死死攥住刀身,血从指缝溢出,双目凸出,气绝身亡。钟灵玉手上却不断加力,将尸体一直推到城墙下。其余两人猛醒,大吼着飞身扑来。钟灵玉任由一刀砍在自己肩头,转身反劈。那两人见她双目血红,心中一凛,匆忙举刀迎上。钟灵玉身子晃了晃,长刀几乎脱手。两人知她已力竭,再次执刀砍来。钟灵玉神情恍惚,完全不知闪避,所幸游鸿及时将她撞到一边,才保住了命。
游鸿身上也挂了彩,却不甚重,开口头一句便是:“许老弟呢?”一问之下,钟灵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钟良玉听到妹子的哭声,知道许贲凶多吉少,不觉鼻子一酸。他已失去赵虎阳和许贲两位兄弟。侧目望去,教场中已有数十尸身。昆仑派的剑阵五破其三,其余弟子或是重伤,或是力竭,常义安虽未落败,但南宫烟雨不住手,他也无法相助他人。游鸿扶着钟灵玉,指挥着仅剩的二十个人围拢过来。钟良玉不禁暗暗叹息:“莫非此城竟是我钟良玉葬身之地?”
岳之风见他目露哀色,轻叱一声,三人同时收手。他上前笑道:“钟帮主想必不愿做了昆仑派的陪葬罢?”他生得本就随和,笑起来更像个无关利害的普通人。随着这句话,长白三友、绿叶红花都住了手。
游鸿抱着昏迷的钟灵玉,扯着嗓子喊道:“大哥,兄弟们不怕死,别上他们的当。”钟良玉不语。他想的是任逍遥在大殿里说的话,“这件事本来和长江水帮没有一点关系”。
岳之风又道:“二十年前,长江水帮未参与剿灭合欢教一役,教主对钟家心存感念。钟帮主娶了兰姑娘,你我两家不该是敌人,何况半年前害您失去子嗣的是昆仑派宋芷颜。钟帮主不助我们也就罢了,帮着仇人却是万万不该。尊夫人不幸亡故,教主感到十分愧疚,但钟帮主这样的人物,该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和气。”
游鸿大骂:“放屁!放屁!你,你,你……”他不善言辞,虽觉岳之风是一派胡言,却找不出话反驳。
岳之风也不理他,只盯着钟良玉阴晴不定的目光,继续道:“教主有命,若钟帮主就此罢手,我等必当以礼相待。”
游鸿道:“呸,杀了赵大哥,杀了许老弟,杀了夫人,一句话就想推干净,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
岳之风嘴角显出一丝冷笑:“推不推得干净,全在钟帮主一念之间。钟帮主若不想罢手,血影卫奉陪到底。就算拿一半血影卫换钟帮主的命,教主也不亏本。”
钟良玉看了一眼妹子。她肩头中刀,半边身子被血染红,已然昏了过去。又看了看游鸿,身上大小伤口不下十处,最重一处在前胸。如果一个人前胸受了很重的伤,那便说明他已力衰气竭,连最最要紧的前胸也护不住了。钟良玉暗道:“日里江心一战,帮内弟子定然传讯附近水寨前来,也会将这个消息传给丐帮和冷公子。只是,他们最快也要明日正午才能赶到。”长江水帮沿江各处皆有水寨,相去不过百里水域,无论哪里有事,都可在两三个时辰内召集人手。只是偏偏芜湖附近一个水寨也没有。最初,是因为这里是合欢教快意城,钟家不想找麻烦。后来,是因为这里是九大派武林城,钟家为了表示尊敬,上下三百里内不设寨。谁会想到这尊敬竟会导致如此结果!
钟良玉苦笑。
凭他的武功,若想全身而退并不难,可是他不能不顾兄弟们的死活,这是出身草莽的领袖最不能抛弃的原则。“这是任逍遥教你说的?”
岳之风点头:“钟帮主英明。”
钟良玉哼道:“任逍遥倒是个会说话的人。”一顿,“钟某罢手便是。”
游鸿跺脚嚷道:“大哥……”钟良玉只摆了摆手。游鸿见周围兄弟疲惫不堪,负伤累累,明白打下去是死路一条,只得闭上了嘴。
“只是,”钟良玉忽地神色一凛,“这话还请任逍遥亲自来说。”
岳之风一怔:“为何?”
钟良玉蔑然看了他一眼:“你不够分量。”
他是堂堂长江水帮之主,即使罢手认输,也不能对一个血影卫统领认输。
岳之风脸色霎时变得狰狞,但转瞬间,他居然又笑了:“钟帮主想与敝教教主畅谈,是敝教荣幸,想来教主一定不会拒绝钟帮主的邀约。”
钟良玉开始叹气。他嫉妒任逍遥有这样的属下了。
还魂针落下,曾万楚忽然反手一掌打在宋芷颜肩头。宋芷颜惊呼一声,身子飞出,重重撞在壁上。她捂着肩头站起,嘶声道:“师兄!”她发疯般地冲过去,却不敢伸手扶他。
因为曾万楚在抖,抖得厉害,额角也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他一掌打飞宋芷颜,所有的还魂针便全部钉入体内,只要稍有动弹,上百枚细针就会带来彻骨奇痛。即使他不动,那些针早晚也会顺着血脉涌入心脏。或许不用等到那时,已经戳烂血管。
出手偷袭的血影卫到得近前,将面罩摘了,微微笑道:“曾掌门。”
血影卫都是二十出头的男子,这人却是个不算老的老人。他只有四十几岁年纪,头发却已花白,一张脸上布满伤疤和皱纹,像一粒风干的葡萄。
“迟仲坤,是你!”
“不错。”迟仲坤负手而立,“二十年前那一战,在下没有用还魂针,今日教主安排在下补上,真真有趣。”
二十年前,鬼界邪王迟仲坤与任独的交情要归功于还魂针。当年他从唐门盗得一幅暗器打造图,扬言要找天下第一巧手女子花奴儿将它制出来。唐家人一路追杀,迟仲坤伤重,幸被任独所救。任独见他生死之间还念念不忘保护这张图,便代他去找花奴儿,三月后果真带回二十枚诡异暗器。迟仲坤从未没想过世上会有人救了他,还一声不吭地带了他朝思暮想的东西送给他,当下便和任独结为兄弟,加入合欢教。
曾万楚的脸色忽地变了,他已明白任逍遥为何一定要杀他,灭昆仑派。
当年快意城城破之时,迟仲坤奉命保护夫人水柔凤。他不是曾万楚对手,却不敢用还魂针,因为这暗器伤人不论敌我。水柔凤清楚这一点,于是坠城自尽。她一死,迟仲坤就不必顾忌。最重要的是,她死了,就不需人保护,就可以多个人去帮任独,更是帮任逍遥逃命。
任逍遥瞳中划过一丝冷笑,手指向大殿最低一级台阶北侧:“我不杀你。我要你从那里跳下去。”
那里,就是当年水柔凤自尽的地方。
宋芷颜不明所以,厉喝道:“任逍遥,士可杀不可辱,你……”
曾万楚扣住她手腕,截口道:“可以,但你要放过昆仑派。”
任逍遥冷哼:“曾掌门以必死之躯讲条件,这算盘打得很精。”
曾万楚道:“你只说答不答应。”
宋芷颜见他每说一句,身子的颤抖便加剧一分,触手全是冷汗,不由悲声道:“师兄,他是言而无信的小人,我们死便死了,何必求他。”
曾万楚凝视着她,定定地道:“师妹,为了昆仑。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要争取。”宋芷颜心头一震,默然不语,眼中闪过千百道温柔神色。曾万楚又道:“还有,长江水帮……”
任逍遥打断他的话:“我答应不杀他们,甚至今后也可以不找他们麻烦,但他们若来寻衅,便怪不得我。”
曾万楚微一点头,便在宋芷颜搀扶下向台阶挪去。短短一段路走完,他已近虚脱,却努力将腰板挺直。宋芷颜心如刀绞,无计可施。曾万楚站定,看着校场中狼籍的尸体,咬牙用内力将声音远远散了出去:“凡我昆仑弟子,当以师门为重。昆仑祖训,为善、除恶、拒邪,你们要牢记于心,不可忘记。”
下面的人全停了手,面面相觑,不知曾万楚与任逍遥谁胜谁负。
“师弟,昆仑今后交于你手。”这句话说完,曾万楚忽然反手一剑,一道血光自颈间飞出,化作漫天花雨,接着身子一歪,从台阶上直坠下来。
“师兄!”宋芷颜一声尖叫,随着他一跃而下。校场中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人已嘭地摔在地上。
宋芷颜坐在曾万楚尸身前,腿已摔断,仰头看着常义安。常义安虽已知道她的来意,只是骤然与她清水般的目光对视,不觉一怔。宋芷颜道:“芷颜一生,最对不起的,是将我养大的昆仑,最辜负的,是疼爱我的大师兄。他为昆仑而死,我也不会苟活于世。二师兄,你要把昆仑一脉,传下去,我,感激不尽。”余音忽然中断,一缕鲜血自唇边泌出。
一支匕首刺入心口,刺得那么深,连柄也几乎没入了血肉。
常义安脸色大变。
宋芷颜温然一笑,扑倒在曾万楚尸身上,绝世容颜如一缕轻烟般消散。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她也该陪一陪这一直将她放在心上的人了。
梁诗诗忽然冲了过来,怔怔跪下,如泥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