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她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因为随着这一声,任逍遥忽然不动了。凌雪烟惊慌失措地裹起衣服,从他身下逃出,抹了抹眼泪,发现手中是一块做工粗陋的竹牌。
任逍遥道:“拿来!”声音居然有几分焦急。
凌雪烟呆呆怔住,低头一看,竹牌上穿着红色绳子,颜色黯淡,接口处已断,正面刻着“轻清”二字,背面是“青梅竹马,白首齐眉”两句话。
任逍遥重复命令道:“拿来!”
凌雪烟心中一动,道:“你再敢碰我,我就掰断它!”
任逍遥又惊、又怒、又急:“你敢!”伸手欲夺,却不敢真的动手,眼中掠过一丝古怪神色。
那是,心痛?
他竟会心痛?
凌雪烟只觉奇怪,见任逍遥叹了口气,靠着暖炉坐起,目光低垂,神色黯然,像变了个人一般,忍不住道:“轻清是谁?”
任逍遥愣了片刻,才道:“我女人。”
有些意料之中的涩然。凌雪烟低头道:“你很喜欢她?”
任逍遥忽然不耐烦起来:“她死了。”他眼中划过一丝骇人光芒,仿佛一把出鞘的刀,冷冷道,“东西还我,我不动你。”
凌雪烟犟道:“不!我还要姐姐的绿玉簪,还要你放了尉迟姐姐。”
任逍遥恶狠狠道:“你敢要挟我?你想让尉迟素璇死么?”说完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他还有些别的事要办。
树林外,俞傲和沐天峰并肩而立,一动不动,就像两块石头。唯一与石头不同的,是沐天峰那张硕大的脸。
他的脸在笑,嘴在动,眼睛看着任逍遥脖子上的抓痕,声音柔和诡秘:“看来那丫头是属猫的。”
方才凌雪烟的哭闹声很大,这片林子里的人差不多都听到了。
任逍遥神色不变:“比猫凶得多,恐怕是属豹子的。”
沐天峰笑道:“那可是别有滋味。”
俞傲接下去道:“带着这丫头上路,运气大概也会变好。”
任逍遥有些意外,有些不悦。他不喜欢别人猜自己的心思,而且居然猜中了。“你觉得我该带那个小花豹走?”
沐天峰掰着指头道:“如果教主不带凌二小姐走,她恐怕会把崆峒、青城合谋的事说出去。就算她没有证据,别的门派也会存了戒心。点苍派被崆峒、华山、青城泼了污水,说不定会翻脸。宁海王府大概要重用华山、点苍派弟子了。”
俞傲道:“教主用一张假图,就把九大派联盟打得七零八落,这招实在高明。”
任逍遥道:“拍马屁的人已经够多,你可以免了这一句。”
他散布出那首歌谣,的确是为了这个目的。一点隔阂看似用处不大,却经不得积少成多。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凌雨然的流言蜚语,也是如此积累起来的。这计划里唯一的意外,就是凌雪烟的出现,让蚁穴的力量强大了十倍不止。或许俞傲说得对,这丫头真是个行运小花豹,是替凌雨然补偿自己的。一念及此,任逍遥脑中又出现了那双健康红润、弹性十足的腿,还有掐起来的轻颤,嘴角不觉微微上翘。
俞傲见了他的神色,放心大胆又一本正经地道:“我从不拍谁马屁,想到哪儿,我就说到哪儿。在合欢教就是图这点痛快自在。若是教主哪天做了糊涂事,我也会说出来。不知那时,教主会不会要我的脑袋。嘿嘿,但就是要我的脑袋,我也想说便说。”
任逍遥笑了笑,转目看着沐天峰。
沐天峰便道:“若教主带着凌二小姐走,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勾当就不会泄露出去,如此我们便多了跟他们谈条件的筹码。”他眯起眼睛,别有用心地道,“何况那是只很有意思的小花豹,有了她,一路上都不会寂寞。若是我,我一定带她走。”
沐天峰的精明之处,就是只说自己的想法。
任逍遥很满意。他留下凌雪烟的原因中,的确有这两点。“城里如何?”
“杜暝幽和汪深晓说是追踪我教中人,才到了鹦鹉洲,却都没提见过凌二小姐。”
任逍遥眼中划过一丝冷酷的印记,话锋一转:“查到九菊一刀流没有?”
这次沐天峰皱了皱眉:“我早早便安排人手埋伏在黄梅镇,可英少容放了绿云后,没见一个可疑的人出现。接下来怎么做,还请教主示下。”
任逍遥没说话。
把小云弄疯,是要九菊一刀流猜不透自己是否知道听潮宴结盟官员的名单,如此自己的回旋余地便大了许多。至于英少容怎样把小云弄疯,任逍遥不关心。留小云一命,是为了引九菊一刀流的人出来,无论是杀她灭口,还是接她回去,追风堂的暗探可跟踪查出九菊一刀流的联络点——这个倭寇组织在中原一定有巢穴,否则不可能每次都如神兵天降。沐天峰的手下,别的功夫不敢说,轻功绝对算得一流,只要对方出现,便决计跑不掉。谁知,九菊一刀流居然没有派人来。
任逍遥心中不快,语气沉沉:“把他们撤回来罢。”
沐天峰应了一声,又迟疑着道:“南宫门主带走了云翠翠,说是回岭南。姜小白和沈家那个丫头去了威雷堡。王慧儿与杜叔恒去了镇江。要不要监视他们?”
上次他布下的眼线被南宫烟雨发觉,至今耿耿于怀,总想赢回面子。任逍遥却道:“不必。已经有人监视他了。”沐天峰有些意外和失意,就听任逍遥又道:“威雷堡情形如何?”
听到威雷堡,俞傲精神一振:“射月堂已把湖广武林各家关照了一通。除了陆家庄、华山派、丐帮荆州分舵和冷无言,没人敢去助拳,威雷堡已是咱们囊中之物。”
沐天峰拍着肚皮道:“俞老弟,你忒不开窍。教主快意城都舍得,又岂会在意威雷堡。”
俞傲辩道:“快意城不过名头大,变不出金银,有个屁用!沈家不同,那绿松石买卖可是日进斗金。”沐天峰当然明白,他只是看见任逍遥沉思的样子,不希望俞傲打扰而已。俞傲却不明了,又问了一句:“贺鼎死了,血蝠堂……教主怎么处理?”
任逍遥没有回答。
他在想,武当派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陆沈两家既成姻亲,陆千里自然要来;尉迟昭怕女儿惹出乱子,自然也要来;丐帮自袁池明失踪以来,十二分舵各自为政,荆州分舵表面上听命四大长老,实际上已是荆州首富李家的势力。李家与沈家都做绿松石买卖,沈家出事,李沛瑜自然会坐不住;至于冷无言一行人,武功虽高,任逍遥却不惧。
唯一令他感到棘手的,是武当派。
荆襄之地盛产绿松石,做这一行的人数不胜数,沈李两家能坐上头把交椅,除了靠手艺、靠生意经,更要靠人庇护。李沛瑜这富家公子哥入丐帮,是为了要丐帮做李家的保护伞。沈家背后,却是声名赫赫的武当派。武当派是国教,沈家是国教最大最老的香客,所以武当派一定会出面。若是武当派插手,合欢教两卫两堂的力量显然不够拿下威雷堡。但任逍遥想要的并非威雷堡,是以他全然不惧,吩咐道:“血蝠堂的东西,由你们两堂平分。”
俞傲一喜,沐天峰却一怔。
自己居然捡了个大便宜?
他不知道,任逍遥的用意在于平衡。他不希望任何分堂一家独大。在任逍遥看来,对待下属,就像对待女人。若总宠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就会妄自尊大,干出燕啄皇孙、龙漦帝后的事来。若谁都不宠,她们便会献媚争宠。对下属。若不表现出明显好恶,他们就会像女人争宠一样拼命办事。若宠信其中一个,难免会让权力集中,甚至威胁自己。
每个朝代覆亡之际,总会有权倾朝野的奸臣背负着亡国之罪。其实若无人主宠溺,何来奸臣,奸臣又如何能亡国败种?与其骂人臣奸佞,莫若骂人主愚笨。
任逍遥接着道:“他们的人先不要动,告诉他们,拿下威雷堡为贺堂主报仇,论功行赏,再议其他。”
俞傲立刻道:“属下明白!”
沐天峰目光闪动,片刻后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他真正听懂了任逍遥的意思,那就是:这些人是用来作牺牲。
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任逍遥又何惜一堂人之命!